第108章 報複(1 / 2)

與賈璉和離,從榮國公府脫身之後,王熙鳳自認她沒有對不起賈家的任何人,唯獨會對女兒賈巧姐覺得愧疚。

賈巧姐年已八歲,因從小跟著三春等姑姑們讀書學針線,和王熙鳳來清寧伯府半年,她又同先生們上學明理,已把《四書》學完了第一遍。

清寧伯府裡和賈巧姐年歲相近的女孩子不少,有常女史的女兒,現在沈明照的妹妹也常住了,都是可人疼的好孩子。她們都比賈巧姐大兩三歲,平常一處上學一處吃飯,都肯做姐姐照顧著賈巧姐。

除了這兩個女孩子外,伯府中還有清寧伯和清文縣君買回來從小培養的小丫頭。小丫頭們十歲以下的不當差,一概先上學,到了十歲再分派輕省的差事。若有天資極好,自家也想上進的,可以一直邊當差邊上學。這些小丫頭上學是和賈巧姐等在一所院子,經同樣的先生上課。

清寧伯和清文縣君選人進來有一套嚴格的標準,再經細細的教養,小丫頭們無不是品行極好的。上學出入時,她們本就會照顧年紀小的,賈巧姐等又是女官們的女兒,也會格外得些尊重。一來二去,賈巧姐和這些丫頭們也都極好。

每日見賈巧姐高高興興的放學回來,王熙鳳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給她,又怕她是人小心卻細,其實心裡想著賈家,但怕做娘的傷心不說。

但她小心看了這半年,女兒人確實比在榮國公府更愛說愛笑了。

晨起,賈巧姐先在院子裡打拳兩刻鐘,說是梅先生讓的。跟著上午念書,下午或是騎馬,或是習武,或是學禮樂書畫,上什麼課都和許多女孩子一起,大家既熱鬨,也都能靜心。因每日課程多,還有習武騎馬這等耗費體力的課,賈巧姐的飯量也長了一倍。她吃得香睡得好,不到半年,身量就竄了一寸,麵色也更紅潤,甚至王熙鳳看著,她眉眼舒展,人也似生得更好了些。

怕是自己看錯了,問過平兒,王熙鳳便試探問葛女史常女史,覺得賈巧姐有沒有什麼變化。

葛女史和常女史一則比王熙鳳大八·九歲,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二則也都是極聰明的人,是林棠從幾十個投帖子的報名者裡精心選出來的,三則和王熙鳳共事了半年,彼此脾氣性格皆很熟悉,兩人一聽便知她這一問是為了什麼。

常女史先笑道:“依我看,巧兒確實是越長大越好看了。”

葛女史說話就直接些:“離了那裡對你們母女都是好事。去年咱們剛來,我看巧兒總覺得這孩子其實過得不高興。可現下我看著,她人開朗多了,也敢說敢玩兒了,昨兒還要和我家那個小的去掏鳥窩呢,得虧沈丫頭她們攔住了。”

王熙鳳瞪眼:“她還要上樹?”

平兒忙拉王熙鳳的手,讓她彆動氣。

常女史葛女史相視一笑。

葛女史笑道:“伯爺把你們的女兒都當兒子養,小孩子上個樹怎麼了?你今兒為這事教訓她,她明兒還敢!孩子小,等大了就懂事兒了。”

王熙鳳本就是假充男兒養大的,心中好強不輸男子,聽葛女史如此說,她也覺得有理,隻是難免擔心:“我看她從樹上掉下來怎麼辦?這一摔著,彆說有個三長兩短,就是在屋裡養幾個月不能上課,看她後悔不後悔!”

左右府裡已無事,三人都有一肚子孩子經,連帶平兒也在旁邊,四人不覺便說了起來。

等到天晚了,孩子們將要放學的時候,王熙鳳才忙要回去等巧姐兒。

葛女史拽住她道:“你也彆回去了,咱們一處吃飯罷。寶娘子和伯爺出了差,你那院裡也沒彆人,多沒意思。”

王熙鳳便留下,讓豐兒去院裡直接把賈巧姐帶過來。

葛女史有兩子,常女史有一子一女,都是十歲左右的年紀,連上沈明淑賈巧姐,五六個孩子都不大,長輩也都在,且不用避諱。

春深了,天氣和暖,這一日又是大晴天,無風無雨,葛女史便命人在院中支了一個大桌,十來個人團團圍坐,大家儘興一餐,看孩子們玩笑,至晚才散。

因國孝後難得開葷,王熙鳳多吃了些酒,常女史便主動把沈明淑和賈巧姐留下睡,讓王熙鳳不用管了。

被平兒扶到臥房床上躺下,王熙鳳半眯著眼睛,看燈光下平兒低著頭給她脫鞋,烏雲似的頭發上不比在榮國公府時插戴得華麗,隻有一支鑲珠赤金簪和一簇桃花簪在鬢邊,衣衫也不比從前華麗。

“平兒,跟著我出來,你後悔嗎?”她忽然問。

平兒抬頭,笑道:“娘子怎麼問起這個了?”

王熙鳳來了興致,把手枕在腦後,微微支起身,說:“你看,你在那邊的時候是人人稱頌的好平娘子,在下人麵前和我也差不多了。你吃穿用度,一概比在這裡高一層。賈璉他們恨我,並不恨你,你若留下,說不定將來還能有個一兒半女的。可和我一出來,我是少史,你卻不能管事兒了,一概都有彆人幫我,我帶你去議事,又不想你端茶倒水,不帶你,你就隻能在屋裡孵蛋。吃用雖然並不委屈,到底差一些兒。我好歹有個巧兒,你是再不能有孩子了。你後悔不後悔?”

平兒站起來,並沒立刻回話。

王熙鳳指著床邊:“坐呀。”

坐下細想了一回,看王熙鳳不知什麼時候已把眼神瞥到一邊了,不肯看她,平兒心中好笑,忙拉王熙鳳的袖子:“娘子聽我說?”

王熙鳳輕哼一聲:“你說。”我倒要看你能說出什麼花兒來。

平兒笑道:“其實娘子說的那些我也想過,有時候在這屋裡悶著,我也覺得沒意思。可我從小從老太太那邊出來,就一直跟著娘子,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舍不得娘子。”

王熙鳳紅了臉:“你這蹄子滿口胡說什麼?”

平兒低頭一笑:“娘子覺得我是胡說,我可是真心的。”

王熙鳳閉了眼抿唇,又睜開眼睛:“你接著說,我聽聽還有什麼混賬話。”

平兒笑道:“其實在這裡過了半年,我倒覺得比在那邊高興不少。那裡雖然過的富貴,可從上到下,不論親疏遠近,都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娘子與我何曾有過一天清淨日子?那賈璉也是個沒良心的種子,我留在那兒也沒趣兒,不如跟娘子出來。而且娘子不帶我的時候,我也沒一直在屋裡,常到各處走動的。就算是這輩子沒孩子,好歹巧姑娘和我好,我一輩子跟著娘子,巧姑娘也不會不管我。”

王熙鳳笑道:“你倒是想得好。我問你,你說的可都是真心?”

平兒道:“若有一句假話,叫我……”

王熙鳳捂住平兒的嘴:“我不用你發誓。”

她又問:“那我若現在放你出去,給你置辦嫁妝,隨意擇婿,你去不去?”

平兒忙握住王熙鳳的手,說:“娘子,你放心,我不出去。”

王熙鳳笑了。

她想一想,索性要下床。可她酒還沒醒,身形便是一晃。

平兒忙把她扶住,嗔怪道:“娘子這又是急什麼。”

抓著平兒的手站穩,王熙鳳笑道:“你既是真心,那咱們就拜個姐妹,我從此認你做妹子,咱們不論主仆,隻論姐妹。你知道,我父母遠在金陵,京中隻有伯父伯娘,雖有一個親哥哥,也是混賬種子。算來算去,除了巧兒之外,隻有你是我最親的人。你不嫁人,做我妹子,就是巧兒的姨娘,她將來敢不孝順你,我教訓她!”

說著,王熙鳳就拉平兒在床前跪下。

兩個人拉著手,王熙鳳道:“天地作證,王熙鳳和平兒今日義結金蘭,結為姐妹,我王熙鳳從此認平兒做妹子,隻要平兒在我身邊一日,我拿她當親妹子一日。”

平兒雙眼含淚,泣道:“天地在上,平兒若敢背棄姐姐,叫我今生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兩人拜下,又相攜起來,王熙鳳和平兒麵對麵站著,互握著手,看了一會兒,眼中都是淚花。

從十幾歲相扶到今日,她們互相已比親姐妹還情真了。

不知過了幾分還是幾刻,王熙鳳忽然想到:“你快把櫃子裡那個描著金鳳的小匣子拿來,那裡頭擱著你的身契呢。今日天晚了,明兒一早,我就去求黛玉妹妹,上衙門裡把你放了良,入到我戶籍上。”

平兒要推,王熙鳳不令她說話,隻催她快去。

看平兒不動,王熙鳳索性自己搖搖晃晃的過去,平兒無法,忙跟上扶著她,看王熙鳳果真把身契找了出來。

“姐姐不怕放了我,我卷東西跑了?”看著那張決定她命運的薄薄紙張,平兒心中複雜。

“你若是會這樣做,也不是平兒了。”王熙鳳把身契拍在她手上,“拿著,以後你跟我姓,叫王平兒,怎麼樣?”

王熙鳳仍在醉中,當夜睡前,和平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又問:“你們都說巧兒好看了,那我呢?我離了那泥坑,樣子變沒變?”

平兒笑道:“沒了煩心事,姐姐自然也更好看了。我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麼說。”

王熙鳳一笑:“你成了我妹子,我明兒就送你去學堂和巧兒一起上學。以後也做個女官。”

第二日起來,反應過來昨晚的事,王熙鳳和平兒兩個高興笑了半日。

待賈巧姐從葛女史處回來吃早飯,她們先把這事告訴了賈巧姐。

賈巧姐本來便喜歡平兒,一向叫平兒“平姨”,平常三個人在屋裡是一桌吃飯的。

現聽了這話,她立刻改口,叫平兒“小姨”,笑道:“小姨怎麼不給我紅包?”

“你這猴兒孩子。”王熙鳳輕輕戳女兒的腦門。

平兒真轉身包了一個荷包出來,在王熙鳳無奈的眼神中,塞給了歡天喜地的賈巧姐。

覷著林黛玉有空,王熙鳳立刻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也為平兒高興,笑道:“這麼大的喜事,鳳姐姐和平姐姐不請我們好好兒的吃一頓,我是不依的。”

王熙鳳笑道:“這算什麼,隻要你能來,我保你滿意。”

她問:“那平兒的事……”

林黛玉道:“鳳姐姐放心,三日之內必會辦妥了,平姐姐想上學,今日先去先生們那裡都打聲招呼,拜個師,聽先生們讓準備什麼。”

王熙鳳已有打發賈巧姐上學的經驗,此時安排起平兒來得心應手。

可她想大包大攬,平兒笑道:“姐姐拿我當什麼孩子?巧兒上學有一大半兒是我親手安排的,姐姐彆管了,我自己弄就是了。”

王熙鳳佯怒:“好你個平兒,這就拿以前的事出來說,嫌我使喚你了?”

不到半日,清寧伯府闔府皆知王熙鳳和平兒結為姐妹之事。平兒的人物品格是眾人都看在眼裡的,她有今日,眾人都替她高興,閒了都來相賀。

待人散了大半,豐兒說:“柳先生的娘子來了。”

雖然王熙鳳答應了尤三姐來上學,她不為難尤三姐,但畢竟有前事在,王熙鳳平兒尤三姐三人雖每日有好幾個時辰同處一府,卻幾乎是不見麵的。

和平兒對視一眼,王熙鳳笑道:“你明兒開始上學,少不了見她,她人都來了,咱們就去迎一迎罷。”

平兒走在前麵,王熙鳳慢悠悠跟在後麵。

兩人看尤三姐穿著一件大紅的長褙子,下麵露著杏粉的裙子,身上頭上首飾倒不多,手上提著禮,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也提著禮。

平兒忙和豐兒接了禮,笑道:“您怎麼有空來?”

尤三姐站在這院子裡,也覺得尷尬極了,忙說:“我聽得這樣的喜事,覺得得親自來才成敬意。既然禮已經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王熙鳳也不假客氣,謝過尤三姐的禮後,便沒多留她,道:“豐兒,送一送尤娘子。”

和王熙鳳往屋內走,平兒心懷不解,低聲問:“姐姐,你說她這是?”

王熙鳳隱約有個想法,因屋內還有客,便道:“咱們晚上說。”

至晚,賈巧姐和沈明淑一處睡,王熙鳳照舊和平兒睡。

臨睡前,王熙鳳和平兒笑道:“我看呐,她是羨慕咱們呢。現在咱們姐妹好了,她姐姐還執迷不悟,非要留在那騷坑裡,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如何不擔心她姐姐?”

沒過幾日,賈母就被賈赦等氣暈了。

王熙鳳被林黛玉請去看護了賈母幾日,又隨她們祖孫一起去告了禦狀。

除了賈母林黛玉保下的幾個女孩子和李紈賈蘭母子外,寧榮兩府全家下獄,因尤二姐還沒進成榮國公府的門,倒是先逃了一場關押。

但賈璉等不肖的罪名之一就是違親停妻再娶,還和尤二姐在國孝家孝裡有孕。賈母住進了清寧伯府,尤三姐心中有愧,且放不下尤二姐和尤老娘,便和先生們請了長假,和柳湘蓮說好,每日到尤二姐處探望照看。

尤二姐本便是嬌弱女子,更兼心性懦弱,經不得大事。聽得賈璉等被捕,她如似失了主心骨一般,當即便覺得不好。

尤三姐忙著照顧她,才看她好了些,偏尤老娘知道賈家大勢已去,所受刺激太大,也不行了。

母親姐姐都病倒了,尤三姐心中又急又氣又恨,兩麵照顧不暇,隻恨分身乏術,盼她母親姐姐早日好起來。

隻是尤二姐且不說,尤老娘也不是有剛性的人。她看尤三姐和柳湘蓮是再拆不散的,尤二姐腹中孩子的爹已是不中用了,想靠著女兒榮華富貴的心思徹底落了空,又兼也是四十往上的人了,一時想不開,身子竟一日差似一日。

尤老娘尤二姐誰也不好,尤三姐隻得在尤二姐這裡住下。

柳湘蓮要跟著住過來,尤三姐攔他道:“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兒,名聲早就爛透了。這是我母親姐姐,我不能不管,可你一來,那些不知情的人更不知會編派什麼話。”

柳湘蓮說他不在乎名聲,尤三姐忙說:“你便不在乎,清寧伯也不在乎?”

任尤三姐怎麼勸,尤老娘也不肯看開些,她隻得多花心思在尤二姐身上。

尤二姐聽尤三姐勸了,倒還顧著腹中的孩子,想著萬一賈璉能平安無事的出來,他們還能一起過日子。有親妹妹照顧,尤二姐也肯吃飯,也肯吃藥,一月之間,倒漸漸好起來了。

可還沒等尤二姐徹底好全,賈家的判決就下來了。

賈珍奪爵流放,賈赦奪爵流放,賈璉雖沒流放,卻要杖六十,徒三年,聖旨還不許尤二姐腹中的孩子降生……

尤三姐不敢把這消息告訴尤老娘和尤二姐。

可她不說,宮中派出的女醫卻早早就上了門。

尤二姐昏厥過去,女醫卻仍強把落胎藥灌進了她的嘴裡。

被四五個大力宮女牢牢控製住的尤三姐隻能看著,看著尤二姐被灌了藥,看著她開始抽痛到麵色蒼白,看著她下身出血,落下了一個胎兒,聽女醫說,落下的似乎還是個男胎。

宮中的女醫沒有尤三姐想象的那樣冷酷無情,她們給尤二姐開了養身溫補的方子,還等到尤二姐無性命之危,和尤三姐細細交待了如何照顧尤二姐,才回宮複命。

被打掉孩子的尤二姐吃了藥,昏昏沉沉的睡著,尤三姐趴在她的床邊,淚水濡濕了錦褥。

姐姐,你當日為什麼不肯聽我的勸……

“娘子!”尤三姐的小丫頭跌跌撞撞撲進來。

“怎麼了?”尤三姐慌忙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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