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奇的,柯昀怦怦跳的心在聽見這句話後反而平穩了下來。
整個副本裡被人忽視的不和諧因素找到了。柯昀看著目光猶如寒潭般深邃冰冷的海神，發覺這個副本的名字很可能就是一場騙局。
“作為神明，我的年齡並不大。”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海神頂著頭重腳輕的身體立了起來,三米多的身高使得柯昀眼前的視野被遮擋得一乾二淨。
“準確地來說，我現在也不過千歲而已。”神的壽命漫長無歲月，一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海神最初就誕生於漢莫裡海域。初生的神明在海洋裡快活自由地穿梭,儘管十分懵懂,可是它確實擁有著主宰著海洋的力量。它於海中誕生,自然也就與海洋最親密無間,所有的海洋生物都要匍匐在這位神明的腳下。
“當我注意到我管轄的海域周圍時,發現那裡的居民大部分都已經遷移走了。留下的人類自發地聚集在了一起，他們不願意搬離故土。那時我還隻顧著嬉戲玩耍，實際上並沒有怎麼關注我的領域。作為我的出生地,這片區域的生物較其他地方要活躍得多，岸邊時常會有一些兩棲生物的侵襲，加上惡劣的環境,那時的生活對於平凡的人類來說確實難以為繼。“海神晃了晃腦袋,不緊不慢地訴說著。
“所以，您出手幫助了他們？”柯昀給出了確定的猜測。
“是的。”海神的眼珠子茫然地轉了一圈，“我當時覺得,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類，一定要堅守在這片土地嗎？”留給它深刻印象的時那群人臉上蓬勃的朝氣和無畏無懼的行動力，它看見了一群普通人類身上對於生的執著和對故土的堅守。
於是神明有了私心,它不懂規則，不通人情，卻在這時候給予了這群最初的堅守者自己的仁慈。
“我甚至沒有對他們產生憐憫之心，隻是單純地想滿足他們對於故鄉的期待罷了。”海神尾巴也不打卷了，它靜靜地立著，居高臨下的看著柯昀。
柯昀抬起頭，看著這隻巨大的海洋生物，她彎了彎眉眼：“這不是很棒嗎？”
“這是錯誤的開端。”海神搖了搖頭，它俯下身子，圓圓的鼻頭差點蹭到柯昀的臉蛋，它嚴肅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是讓一切走向不合理的源頭。”
海洋的神明隻應當掌管海洋，它本來最多控製那群生物不要騷擾周圍的居民，可是它做了多餘的事：貧瘠的土壤在海水的衝刷下變得逐漸肥沃起來，沒有狂風巨浪，更無驟雨疾風，這塊土地像是被它所圈養起來的私人物品。
這片土地的居民於是驚奇地發現一切都有所好轉，他們的土地變得可以種植，擾人的生物侵襲不再發生，變化多端的天氣趨於平穩……當有人目睹了從海洋而來的神跡時，海神的第一座雕像就被樹立在了這座村莊距離海邊最近的地方。
海神回憶起這點的時候還發出了奇怪的笑聲：“我從未在那些人麵前顯露我的真身，但是他們卻憑借著對我的想像建立起了一尊雕塑，那隻海豚還是後人添上去的。”
柯昀回道：“這一點並不奇怪。人類都是基於自己的常識與認知對未知的事物進行構想，在他們的心裡，您是救世主，是崇高的神，於是他們便會根據自己的審美建造符合心中形象的完美海神。”
海神對此深表讚同：“確實如此，但儘管如此，我當時仍舊興奮不已。”
在幼小的神明被這個逐漸興盛起來的村落奉為海神後，它才慢了半拍似的發現自己沒有了後路。
“我不是累積了數萬年力量的強大神明，沒有足夠的神力可以揮霍。村民們的信仰儘管純粹，但是數量極其有限，我還沒成長起來，卻要走向衰弱。”
柯昀用小臉蹭了蹭海神濕漉漉的鼻頭：“僅僅是這個原因嗎？”
海神繼續搖頭：“並不，我仍可以繼續修行，我的罪過在於觸犯了規則。”
第一次聽到神明口中的規則，柯昀好奇地將這個詞口頭上重複了一遍。副本裡的人物談論起副本的規則，難免會讓人有種荒謬的錯愕感。
“我還沒來得及領悟規則，就已經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神明應當是無私的，我那時說得好聽是做了救世主，其實隻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
柯昀對於這一點沒有表示讚同：“我並不這麼認為，事實上，您的出發點沒有任何值得詬病之處。”
“但是我忘了自己的斤兩，我沒有考慮我是否有能力為自己下的決定負責。不同於凡人，世俗的禮法教條對神不過是一紙空談，神因為生來掌有超凡的力量，他的一言一行更要受到嚴格的製約。”
海神巨大的身子鬆弛了下來，一下子歪倒在地，它用海豹一般的鰭狀肢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肚皮：“我失控了。”
柯昀的瞳孔微微縮起：“難道……”
“異種因我而降臨。”海神閉上了眼睛，“最初再怎樣秉持著仁愛的心去幫助人類，當自己受到負麵影響的時候，我的壞情緒不可避免地與日俱增。”它會後悔自己無知時埋下的種子，會對自己不斷衰退的神力感到恐慌，甚至難免遷怒恩瓦村的村民。
“並非出自我本意的，異種隨之誕生了。”
“我依然在儘我的努力守護著這個村莊，我明白這是我的責任，卻也在同時承受著自己力量的反噬，異種源於我自身，要是本體消逝了，作為我一切負麵的集合體體就擁有了取而代之的可能，越是這樣，我越是無法控製我的消極情緒。”
柯昀陷入了沉默。
“二十年前，我差不多快要到極限了。”海神複雜的眼神裡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被異種弄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小姑娘。”
“是拉梅爾吧。”
海神沒有否認：“我被這個善良的人類救了，這也讓我被數年來的折磨幾乎消耗殆儘的同情心重新被喚醒——我沒有放棄這個村莊，然而這是我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出於偏愛，我給予了那名女孩我的力量。”海神緩緩道，“神應當沒有私心，同樣的錯誤我居然犯了兩次。”
無法偏愛。
一道靈光猛地閃現在了柯昀的腦海裡，自古以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對於一直崇拜著海神的恩瓦村村民，他們對於這名突然獲得了神明力量的女孩到底會怎麼想？也許不是沒想過她確實受到了神明的眷顧，然而對於同樣尊敬海神的其他人來說，這不公平。
我將忠誠獻給您，祈禱物產的豐饒。
我將狂熱獻給您，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
我視您為畢生信仰，請庇佑村莊的平安。
全部的人都如此虔誠地供奉著您，所以……憑什麼是她？
他們不是不相信，更像是不願意相信，似乎隻要將拉梅爾的力量默認為不合法的竊取，才會讓這群狂信徒的心裡好受一些。
柯昀被這個猜測驚出一身冷汗，她不禁看向海神，試圖從它的目光裡讀出些什麼。
“神明不應偏愛任何人、任何事。”海神的嘴巴一張一合，平靜地看向柯昀。
怪不得村長做儘一切壞事，卻唯獨對於海神的態度模糊不清，她想著，這種極端的信仰可以造就奇跡，也可毀滅一切，包括理智、良知、秩序。
“所以你後悔了。”
“是，我後悔了。”
【恭喜玩家成功揭開恩瓦村隱藏的真相！】
柯昀聽到了耳畔傳來的這句提示，她有些怔愣地看著眼前的海神。
海神懶洋洋地出聲：“你們可以走了，外來者。”
“你對我們的身份有多少了解？”
海神沒有正麵回答，它看著海洋，眼底折射著粼粼的波光：“你該走了。”
被定格的時間開始流動，人群的喧囂聲重新傳來。柯昀回過頭，看到了之前的一眾玩家和村民們還保持的先前的姿態。
憑空出現的巨大海怪促使人群中傳來接連不斷的尖叫聲。
“這是什麼？”
“天哪，這東西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是怪物嗎！？好可怕！”
幾名玩家齊齊對視了一眼，通過了考驗的他們對於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它的頭頂甚至沒有名字，無法顯示出它的陣營狀態。
所有的NPC中，隻有伯克被這隻大海怪所吸引了。
他心如擂鼓，期期艾艾地看向這隻突然出現的巨型生物，張開的嘴唇又閉合起來，目光在它和蘭德爾偽裝的高大男子間不停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