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淼回家(1)】
天空湛藍,隻飄著絲絮狀的淺淡流雲,冷風拂過林野,漫起了浪濤般的嘩啦聲響。
燦然陽光下,泛著金屬色澤的通道大門震動地麵,發出低沉的嗡鳴,在身後徹底閉合。
沙沙……落葉與枯草飄飛而來,筆直平整的森林公路一望無儘,阿淼背著行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來到安曦基地的時候是夏末,回往長寧基地的時候是深秋,中間相隔了整整四年的時間。現在是十月初,離開蓁蓁的第五年,他終於掙脫了命運與謊言的牢籠,自由地踏入了外麵的世界。
過去的四年,無論是做實驗品,還是做霍祈安,圍繞在他身邊的永遠都是霍爾娜的手下,他就像是一架失去自我的機器,隻能按照既定的程序往前走——參與研究、打針吃藥、日常訓練、定期開會、清剿作戰……
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從今往後,他不再是霍祈安,也不再是實驗品,隻是長寧基地的錢真淼。
阿淼勾下口罩,仰起臉龐深深吸氣,感受著陽光灑落的溫柔。
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樣新鮮,哪怕是森林深處傳來的野獸吼叫,也仿佛在高歌歡送。
他走過大叢結出籽實的荒草,沿著鋪了碎石的道路不斷往前,很快就進入了平民地所在的範圍。
自從錢蓁蓁帶領拜訪團來過安曦基地之後,長寧基地聲名大噪,傳遍了整個大陸版圖。住在平民地裡的幸存者心思浮動,很多人決定離開這裡,去長寧碰碰運氣,經過一年半的時間,陸陸續續走了將近三成。
阿淼過來的時候,正有人在平民地外集結,兩個青壯漢子在爛木堆包圍的棚屋間東奔西走,高聲呼喊:
“最晚九點半出發,還有誰想離開嗎?”
“要去北荷口營地的抓緊了,過時不候啊!”
這世道,人的活法不儘相同,有幸存者想要離開這裡,自然也有幸存者抓住商機,經營來往載客的生意。
雖然平民地距離安曦基地很近,可距離嶺外的北荷口營地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光靠兩條腿走的話非常麻煩,路上還可能遇到危險情況,所以搭車無疑是明智的選擇。
載客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軍用卡車,車身殘損臟汙,明顯有些年頭了,加裝的防衛鐵網也都生出了紅鏽,走近後能夠清晰地聞到金屬腥蝕的氣味。
此時此刻,一些人正在車邊等待,有人倚著圍擋聊天,有人靠在一起休息,還有人縮著手腳發呆,乍然望去都是青壯男女,隻有一位老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互相扶持著,坐在旁邊的木樁上,似乎也想搭車。
那兩個漢子還想載些客人,一陣風似的跑到了遠處,向著人群揮手吆喝。
阿淼剛一出現,瞬間吸引了不少視線,原因很簡單,他的身材和裝束實在太惹眼了。
雖然麵容被墨鏡和口罩完全擋住,但看他肩膀寬厚,腰身精壯,衣袖和褲管都繃出了肌肉的緊實線條,明顯久經鍛煉、身強力壯。
而且他從頭到腳非常乾淨,漁夫帽、衛衣褲、登山靴和行李包都是嶄新的,連一條擦痕、一塊泥點都沒有。
——不是平民地的人,絕對。
很多幸存者不約而同地產生了這樣的共識。
“誒,兄弟。”有人走過來,好奇地跟他打聽道:“你很眼生啊,好像從來沒見過,該不會是安曦基地的人吧?”
阿淼撇開臉,“不是。”說完他就轉向了另外一側,明示自己不想多談。
聽到他的回答,低低的議論聲響了起來,有人嘀咕:“也許是犯了什麼錯,被趕出來了呢?”
在平民地裡住得久了,大家也都知道,安曦基地有專門的接駁車,來往於遠宜嶺跟北荷口營地之間,如果真是安曦基地的人,要出門的話根本不用自己尋找交通工具,直接內部就能安排了。
所以,“因犯錯而被驅離”最有可能的答案。
平民地裡魚龍混雜,亂七八糟什麼樣的人都有,當然也有恃強淩弱的凶惡分子,見到阿淼孤身一人,背包鼓鼓囊囊,某些幸存者的眼神立刻變得貪婪,不過迫於他的氣勢,沒人敢隨便動手,隻躲在旁邊暗中觀察。
阿淼知道自己在這裡格格不入,可他歸還了屬於霍祈安的一切,帶出安曦基地的所有物品,全都來自他的妻主錢蓁蓁,他不想、也覺得沒必要穿得破破爛爛,裝成窮困潦倒的樣子。
他感受著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低頭拔出腰間的軍刀,拋擲著玩了起來。
軍刀脫離刀鞘,刀鋒迎著陽光泛起凜冽寒芒,在空中旋轉著疾速下落,閃花了不少人的眼睛。
每當它落到與視線平行的高度,阿淼都會伸出右手,準確無誤地避開鋒利的刀尖,接住纏著布條的刀柄,然後開始下一輪的拋擲。
周圍的幸存者一陣騷動,又驚又歎倒吸涼氣,類似的行為也有人嘗試過,不過多是拋擲安全細小的物品,誰找死玩危險武器啊?
更關鍵的是,他的右手還是傷殘狀態——少了完整的小指和半根無名指,竟然動作還那麼流暢完美,足以證明他的視敏度和反應力有多可怕了!
如果他拿的不是軍刀,而是槍支呢?恐怕沒人能逃脫他的子彈……
一瞬間,聚焦在阿淼身上的目光紛紛消散,某些蠢蠢欲動的幸存者打消了搶劫的念頭,老老實實地走掉了。
阿淼又玩了會兒軍刀,大概一刻鐘後,那兩個經營載客生意的漢子從不同的方向趕了回來,同時還帶來了幾個新的客人,都是打算離開平民地的年輕人。
有人正在挑揀野菜,瞧見兩人之中年長的那個經過,揚聲打趣:“老於,你這生意還做多久啊,馬上冬天就要來了,不抓緊時間多存點吃的,一天天地淨往外跑,到時候餓得心慌可彆來找我借糧啊!”
老於笑嗬嗬地回答:“再做半個月,等攢夠貨券,熬過了這個冬天,明年春天我們也去長寧基地碰運氣了。”
車費是50券一個,老人孩子減半。
阿淼身上帶了些服役拿到的津貼(大頭都交給錢蓁蓁了),也就是安曦基地的鐵牌貨券,最小的麵額是50,正好用來支付。
望著遞到麵前的全新貨券,老於微感驚訝,他沒有見到先前的事情,打量著麵前從頭到腳幾乎一身黑的男人,隻感受到了一股隱含威嚴的壓迫力,那不是普通人能夠擁有的。
他很識相,沒多問,隻招呼了一句:“上車吧兄弟!”
轉過身的時候,他朝著同伴興奮比耶,做了個“來了高手”的暗號。
雖然整輛軍用卡車又老又破,但是搭著篷布的車廂裡打掃得還算潔淨,甚至放了一些曬乾的草捆,供人倚坐休息。
阿淼找了個位置坐下,抱著行李包閉目養神,陸陸續續的,其他乘客也跟著上了車,有人想跟他搭訕,可小聲喊了兩句,沒能得到回應,隻好作罷了。
“大家都坐穩啊,準備出發了!”
老於的聲音從小窗裡傳過來,他和同伴坐進車頭,平穩地啟動車輛,駛出了平民地。
路上的時候,老於的同伴講了一些注意事項:
前方風險未知,誰也沒法兒保證絕對的安全,運氣好的話,碰上的野獸不多,加速就能衝過去,要是運氣不好碰上野獸,可能會發生戰鬥,也可能會被困在原地,到時候大家不能慌亂,儘量守望相助,共同克服困難。
還有,既然大家都坐了同一輛車,某種程度上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至少在這段短暫的旅途中,大家都要和平共處,哪怕以前在平民地裡發生過矛盾,在到達北荷口營地之前,都不能發生衝突,要是誰故意找茬,那大家就集體趕他下車……
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並沒有人反對,老於的同伴講完之後,就關上小窗,沒再打擾乘客休息了。
現在已經是深秋,天氣寒涼,平民地裡的幸存者都沒怎麼洗澡,車廂裡的氣味有些怪異,幸好篷布破洞挺多,冷風颼颼地灌進來,倒是帶入了大量新鮮的空氣。
車輛一路駛向前方,也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零件在傳出聲音,咣咣咣鬨個不停,聽得人心浮氣躁。
有人忍不住談起了長寧基地,話頭一開,不少乘客都參與了討論:
“你們說,那裡到底是什麼樣啊?安曦基地裡一堆政客,根本就看不起咱們這些平民,眼睜睜瞧著咱們在外麵熬了那麼多年,都不願意開放收人……長寧呢,會不會也這樣?”
“不至於吧,我之前看過掛到平民地外麵的海報名單,長寧那位錢小姐和她的手下也都在找自己的親友呢,要是那裡瞧不起平民,何必這麼大費周章,還把海報貼到咱們那兒?”
“誒,彆討論這些沒意義的猜測了,還是說說其他事兒吧,大家是不是都想去長寧?結個伴怎麼樣,也能互相照應嘛!”
“我是想去那裡,就怕他們不收我。”
“急什麼,聽說長寧有好幾個分站,進不了本部就去分站,總比在平民地裡待著好……”
阿淼坐在車廂陰影中,靜靜傾聽那些陌生人聊著錢蓁蓁和長寧基地,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蓁蓁……”他動了動唇,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念著,就像過去無數次,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思念低喃。
他想起銘刻心間的倩影,想起他們的相遇,還有後來經曆的一切……
“嗚……”突然一陣細微的哽咽傳來,轉瞬即逝,被風聲、咣咣聲、說話聲蓋了過去。
阿淼以為自己聽錯了,等待片刻後,他確定有人在哭泣,抬手撥起臉上的墨鏡,望向了聲音來源的位置。
這輛卡車並沒有真正的車廂,是破損的篷布裹著支架,圍住了兩側與頭頂,而車尾處是空的,薄薄的鐵網片從頂端的篷布往下蓋,就當做是簡單的“門”了,實際上一不小心就會掉出去。
因為沒有座椅,所有人都隻能坐在草捆上,不過先進車廂的可以靠著圍擋節省力氣,晚進車廂的隻能坐在人群中間,時間一久難免東倒西歪,疲憊不堪。
先前那對祖孫就上車晚了,坐在了車尾處,他倆顯然非常窮困,隻帶了個打滿補丁的行李包,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鞋子開裂沾滿泥印,漏著沒穿襪子的腳趾。
老人應該著涼了,昏昏沉沉地一直咳嗽,小男孩長得很秀氣,雖然麵黃肌瘦,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非常有神,此時,他眼角垂淚,鵪鶉似的不斷縮進爺爺的懷裡,躲避著身邊男人的踢踹。
“**的,一直往這兒倒,壓得老子腳都麻了!滾開點,再敢過來,老子就踹你下車!”
大部分乘客都在討論和憧憬著未來的計劃,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樣微不足道的鬨劇,坐在周圍的人發現了,有個女性幸存者嘀咕了一聲:“好了,彆吵了。”反而被罵:“關你屁事啊?”
也就是這時候,車速忽然慢了下來,車頭處的小窗打開了,老於沉聲喊:“大家彆聊天了,周圍有野獸!”
原本氣氛活躍的車廂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息凝神,透過篷布的破洞往外看——公路兩旁,似乎有一些奔跑的黑影,跟隨著前進的車輛,穿行在幽暗的樹林中。
阿淼坐在角落裡,視野受限,觀察不到更多的情況,隻能摸出行李袋中的手/槍和彈匣,暗中準備起來。
咚、咚……車身劇烈搖晃,像是開在減震帶上,又像是開進了坑坑窪窪的路段,老於在罵:“啥玩意兒,這狗屁的樹藤又長到路上來了!”
他同伴也覺得疑惑:“安曦基地前幾天不是清理過一次嗎,怎麼長得這麼快?”
阿淼湊在洞口,扒開墨鏡往外看,混凝土澆築的公路上,一段段手指粗細的紅褐色藤蔓從樹林中延伸出來,張牙舞爪地貼在地麵上,車輪快速碾壓滾過,竟然隻能碾斷尖頭的一點嫩茬。
他回憶了下,最近一年的時間裡,扮演霍祈安參與高層會議的時候,他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關於這種藤蔓的消息……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他還記得先前去完柯羅隱海島之後,霍爾娜和盛民安兩派討論了很久,關於銳納森研究的那些食人植物,都說要重視要警惕。
而這裡的藤蔓……是因為太普通,沒有殺傷力,所以他在安曦基地的時候才沒聽到風聲?
阿淼留了個心眼,取出錢蓁蓁給他的手機,靠在洞口,對著地麵錄了段視頻。
當然,這個行為又引起了身邊乘客的關注,有人壓低聲音問他:“兄弟乾嘛呢,你竟然還用手機?哪來的電啊?”
阿淼不想解釋,豎起手指噓了一下,提醒他不要出聲。
跟車跟了這麼久,那些變異野獸終於行動起來,趁著藤蔓減緩了車速,飛奔著衝到了車邊。
一共五隻狼,不算多,可能因為隻有一輛卡車,動靜比較小,沒有引出更深處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