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時, 氣溫驟降至零下五度,作為Z省最南邊的臨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 飄雪整夜沒停歇, 直到清晨第一縷陽光迎來破曉, 才轉為晴朗好天氣。
整個城市似是披上了白霜, 玉樹瓊枝,掩映如畫。
這一日, 陸晉明反常地在工作時間致電給兒子, 要求他空了就回來一趟。
陸衍午飯都沒來得及用,就開車回了老宅。陸家三代以前那輩就發跡了,宅子建在臨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彆墅區裡, 三麵環著人工湖, 用來欣賞雪景再好不過。
可惜管家一早就帶著傭人們把全部的落地窗都遮了,厚重的絲絨窗簾將外頭日色擋得嚴嚴實實。
客廳裡很陰暗, 沙發旁隻有一盞落地燈亮著, 周若蘭陪在丈夫身邊, 溫柔小意地同他講話, 塗了暗紅色甲油的手指在陸晉明太陽穴旁輕輕按壓。
半晌,廊廳處有動靜傳來,開門的傭人低下頭,恭謹地喚道:“少爺。”
陸衍嗯了聲, 手插著兜, 走到茶幾前站定, 還是那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周若蘭麵色一僵, 自從上回被其捏到把柄後,她就很怕這位繼子,是那種不由自主哆嗦的恐懼感。
陸晉明注意到了,拍拍她的手:“若蘭,你約幾個朋友去購物吧,不是說有新款的包想買嗎?”
“啊,是的,那我先走了,晚飯再來陪你吃。”周若蘭勉強笑笑,如同大赦般站起來,路過年輕男人時尷尬地打了聲招呼。
陸衍嘴角幾不可聞勾了勾,算是回應,態度傲慢又無禮。
陸晉明懶得說他,見小嬌妻匆忙離去後,取過桌上的紫砂壺茶盞,替自己倒了杯熱茶。燈影落在他不再年輕的臉上,映得眼角紋路深刻,他捧著杯子,神情怔然。
陸衍也沒催他,長腿一伸,懶洋洋窩到對麵的單人沙發裡,這位置是他的固定專座,當初買的時候家居設計師特地量了其身高腿長定製的。
因為太舒服,他不自覺打了個哈欠。
下一刻,陸晉明發話了:“我讓你來睡覺的嗎?”
“哪能啊。”陸衍支著額,眯眼笑:“我還以為是來看您發呆的。”
可不是,都快十分鐘了,老頭子硬是凹了一個姿勢,捧在手裡的茶都涼了。
“彆插科打諢。”陸晉明瞪了他一眼,揮揮手,叫傭人都下去。廳堂裡很快隻剩下兩父子,他沉吟片刻,像有些難以啟齒:“阿衍,快到一月二十三日了,今年你哥哥的忌日……”
陸衍淡淡接話:“一起去吧。”
陸晉明愣住,表情竟是有些複雜,連連點頭。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到最後時語調哽咽,頭深深埋入掌心裡。
十五年了,他引以為傲的一對雙生子,天之驕子的哥哥夭折在雪夜,頑劣不堪的小兒子受到驚嚇,記憶缺失了大半,強製心理治療了三年才得以緩和。
因為這樁事故,發妻經受不了打擊,身體迅速衰敗,而後的五年裡纏綿病榻,四十歲不到就撒手人寰了。
原本和美的家,分崩離析。
自此,陸晉明再不能容忍下雪的天氣。
“你彆想了。”陸衍歎了聲,看著在痛苦回憶裡掙紮的父親,低聲道:“其實我到現在,都記不起來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夢裡都是支離破碎的畫麵。”
陸晉明猛地抬頭,駭然道:“你又開始做夢了?”
“偶爾吧。”陸衍笑笑:“我去過周醫生那裡,她認為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還在,叫我睡眠不好時嘗試藥物輔助。”
然而那藥吃了更糟糕,早上起來渾渾噩噩,他十二到十五歲,世界都是灰白的,敏感易怒,半點喧鬨聲都聽不得,隻想捂著耳朵躲在緊閉的房間裡,誰都不要打擾。
陸晉明坐不住了,焦慮道:“阿衍,要不你先彆忙集團的事兒了,這陣子休息一下。”
“沒那麼嚴重,做做夢罷了。”陸衍不肯說實情,實則他內心深處最不安的是那兩次莫名其妙的失蹤事件,明明早上人還準備開視頻會,晚上就倒在老宅門口,中間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
這情況詭異蹊蹺,Emma Chou都無法判定,認為超出了心理學範疇,得看精神科醫生,還介紹了美國那邊的權威人士給他。
陸少爺很無奈,他現在從一個心理疾病患者直接跳到精神病人了,真他媽絕了。
陸晉明不放心,反複叮囑兒子要固定去周醫生地方報道。
陸衍隨口應下,起身離去前,瞥到院落裡那株母親親手栽下的梅花樹,輕聲道:“老頭,你說如果當初死掉的那個人是我,我媽是不是就不會抑鬱了?”
陸晉明哆嗦著唇,加重語氣:“阿衍!”
“開玩笑的。”他嗤笑一聲,換回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接過傭人遞上的車鑰匙,甩甩手:“走了,年底集團破事兒多,最近少煩我好吧,真是沒時間回來看你和周小媽親熱。”
陸晉明笑罵:“臭小子。”
彆墅外冷風瑟瑟,雪堆到了腳踝處,踩下去咯吱作響,陸衍抬頭,被天邊高掛的旭日晃了下眼。
刹那間,幻覺不期而至,他看到了雪地正中躺著的陸敘。
少年捂著被割開喉口的脖子,黑色眼瞳裡溢滿了不甘和絕望,鮮血爭先恐後從其指縫裡朝外冒,他的臉色變得灰敗,彌留之際卻忽而咧開嘴笑起來:“哥哥替你死了,阿衍會內疚嗎?”
陸衍心臟像是被人用力攥住,喘不過氣來,他踉蹌地倒退兩步,用力閉了下眼,再睜開時,恐怖畫麵總算消失殆儘。
冷汗自額頭落下,他發動了車子,油門踩到最大,輪胎抓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城區無法暢通,陸衍壓著眉眼,上了繞城高速,手機一遍遍地響,他接起來,沒心思聽範尼彙報,直接叫對方把下午行程全推掉。
可是方才那幕卻怎麼都翻篇不了,他越想,頭越痛,額頭正中仿若紮了一把刀,寸寸往裡推。
他突然有種預感,若是不能控製住心神冷靜下來,興許又會失去意識,無法操縱自己的身體。
神思恍惚間,車子逐漸歪斜,左邊車道的大貨車揚起尖銳震耳的喇叭。
陸衍瞬間清醒。
然而跑車速度太快了,眼瞅著要撞上。
他低咒一聲,一腳點刹,而後方向盤朝右猛打。幸好這會兒高速上流量不大,車子在右側的兩個車道裡打轉了兩圈,而後撞上護欄。
金屬摩擦出火花,長而淒厲的聲響。
安全氣囊頃刻彈出,衝擊力極大,惡狠狠打在麵上,陸衍高挺的鼻梁骨第一時間遭受重擊,緊接著是眼前一片白光。
他的肋骨被安全帶勒得生疼,耳鳴過了良久才停下。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陸衍動了動身體,並無大礙,禍害遺千年,可不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