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 放鬆下來,仔細地聽我說話, 不要去想任何事情。
好。
——我會從一數到十,跟著節奏做深呼吸,你會漸漸感到困倦,不要抗拒,讓你的身體保持鬆弛。
恩。
——你聽到鐘擺的聲音了嗎?
聽到了。
——你現在睡得很沉,是不是周圍一片漆黑?
是的, 我什麼都看不清。
——彆害怕, 那隻是你十二歲時的一個夢,你繼續朝前走, 告訴我, 看到了什麼?
有亮光, 有很大的霧。
——霧裡有人嗎?
……有。
他看到了陸敘的影子,朦朦朧朧, 在濃霧散去後, 少年清雋瘦削的身形顯露出來。
同他一模一樣的麵容, 帶著疏離和冷漠, 唯有在麵對他時, 才會帶上些許暖意。
他忘了今夕何夕,隻覺還在年少時。
喧鬨和放學鈴聲同時竄入耳裡, 他遠遠望見了那道身影, 抬手打了個招呼:“哥。”
陸敘就等在青石板小路的儘頭, 書包規規矩矩背在雙肩, 冬季校服厚重,穿其身上卻不見臃腫,甚至一絲褶皺都沒有,瞥見他身邊一大堆同校的壞學生們,皺了下眉:“阿衍,跟我回家。”
不學無術的少年們笑起來:“衍哥,晚點我們打完架,萬一被教導主任抓了,周一那份檢討是不是還要你哥幫忙寫?”
聞言他倒是沒有覺得被冒犯,雖然是雙生子,晚了兩分鐘出生,但做弟弟也有好處,從小學開始惹的禍總有兄長幫忙收拾。隻是上了初中後,他漸漸覺得陸敘愈發嚴苛,明明才十二歲的年紀,眼睛裡卻暗沉瞧不見底,心思深得可怕。
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道不同,不相為謀。
即便是親兄弟,在生活作風上差異太大,那就不要綁在一塊了。他想著,便把裡頭沒裝幾本書的包甩給了陸敘,不以為意地道:“你先回去,我們還有點事兒要處理。”
至於什麼事兒,很簡單。有外校的來挑釁,看不慣,打一頓咯。
陸敘單手抓住書包背帶,聰慧早熟的少年,早就能猜到弟弟要去乾嘛,漆黑的眼瞳裡滿是冷冽。
“我再說一遍,跟我回去。”
這種口吻愈發顯得他沒麵子,家裡被父母訓不夠,在外麵還要在這麼多兄弟麵前被孿生哥哥訓,他不耐起來,直接繞開對方,甩下一句:“你彆管太多,到家就說我被老師留堂了。”
幾個嘻嘻哈哈的跟班也湊上來,一夥人勾肩搭背地朝約定的地點走,他年少時頑劣,但是沒怎麼和陸敘鬨僵過,這是頭一回同其有了嫌隙,不免有些心煩,離了幾步遠,又回頭望去。
陸敘還站在原地,一雙眼裡冷冷淡淡,張開唇,說了幾個字。
離得不算近,他當然聽不清,但是口型能分辨出來——【我不會替你撒謊。】
他笑了笑,壓根沒怎麼在意,直接背過身瀟灑地揮了揮手。
到了三中附近翻修的操場裡,天色近黃昏,整片紅雲翻滾,殘陽如血,映得那幾個赴約的外校混混們麵上愈加猖狂。
“喂,姓陸的小屁孩,今天把你打哭了可彆回家喊爸爸喔!”
他聽著挑釁的話,沒什麼反應,隻懶懶看了眼,人數比他們這邊多了三個,年齡嘛,興許大上一兩歲,應該是初中畢業生,不過也無所謂了。
這一場架當然是以他們這邊的勝利作為結局,從小到大混慣了,就算沒怎麼學過格鬥,也知道打擊哪個部位能叫人最痛,躲開哪些下三濫手段能再撐久一點,甚至,他都沒掛彩,就這麼輕輕鬆鬆回家了。
做好了要被念一頓的準備,然而父母竟然出去了,唯有書房燈敞亮,他沒敲門,徑自推開,陸敘果然坐在桌邊做卷子。
“哥。”他喊了聲。
少年抬頭,語氣嚴肅:“彆再這麼下去了,阿衍。”
“我又怎麼了?”他把外套脫了,指腹摸摸下頷處的淤痕,態度挺無所謂,“我們陸家有你一個光宗耀祖不夠嗎,還非得要我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陸敘抿著唇,麵上似有薄怒。
他覺得難得,調侃了幾句:“彆氣,你這冷冰冰的臉突然有了表情叫我害怕。”
陸敘冷道:“我知道你去和誰打架了,彆再和那幫人糾纏。”
“但我贏了啊。”他把角落裡的書包撿起來,掏出皺巴巴的卷子,放到桌上,一邊抄著哥哥的答案,一邊道:“就算再來堵我,我也不怕。”
陸敘一把抽掉他的卷子,恨聲道:“阿衍,他們混社會的,不是小孩子意氣用事逞凶鬥狠的那種,以後你不能再惹是生非,否則我會和爸說,叫他送我們一起去英國念書。”
他懵了,這招確實狠。見到兄長如臨大敵的模樣,隻好無奈敷衍了幾句:“知道了,下不為例。”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初中生哪有什麼煩心事,他活得很瀟灑,上頭有陸敘頂著,下邊有一幫小弟,臨近期末考時,不巧有流感肆虐,挺嚴重,學校放了三天假。
那天是周四,從早上開始飄雪,一直沒停,這在南方太罕見。他沒什麼心思念書,一心想著假期要怎麼放縱,白天翹了課和幾個要好的去遊戲廳,在那裡又遇到了三中的混混們。
他們染了發,已經不是學生打扮,跟在四五個流裡流氣的小青年後麵,為首的男人三十來歲,瘦高個,臉頰上一道刀疤,從右邊眉梢劃過鼻梁,疤痕顏色較深,將整張臉襯得鬼氣森森,異常可怖。
冤家路窄,自然見麵眼紅。
他記起陸敘的話,有些難聽的話暫且忍了,任由那幫子殺馬特叫囂,反倒是刀疤臉,從頭到尾沒開過口,細長的眼裡充斥著陰鷙和惡毒,一直不懷好意地打量他。
如毒蛇吐信,如豺狼潛伏。
他感受到了隱約的威脅,製止了少年們的嘴炮,離去前,模糊聽到了身後人的對話。
“你們學校的?看起來細皮嫩肉,家裡條件挺好的吧。”
“叫什麼名字?”
“嗬,小兔崽子,欠教訓。”
他沒放在心上,換了一家遊戲廳,一個下午泡在那裡玩得不亦樂乎。算好時間到了五點放學,才回去。
因為不同班的關係,下課時間有早晚,興許是怕他闖禍,陸敘每天都會等他一起,這一天卻成了例外。
他等了半小時,在青石路的儘頭發現了一串鑰匙,孤零零躺在青苔縫隙間,上麵的配飾小小一個,是絕地武士的複刻模型,是他從前閒著無聊送給陸敘的。
落雪埋了鑰匙大半,他撿起來,攥在手心裡。天色不知不覺間變得陰沉,雪比白日更大,冰冷的顆粒綿延落到臉上,被體溫所融化,然而森冷依舊無孔不入地朝裡滲。
莫名的,他體會到了恐慌和寒意。
有人跌跌撞撞從背後跑上來,喘得厲害:“衍哥,我聽說,陸敘被剛才碰到的幾個男人帶走了。”
帶走了?陸敘同他們有什麼仇什麼怨,無非就是孿生雙胞胎那張臉惹的禍,將其錯認成了自己罷了。
他有點光火,一人做事一人當,這種黑鍋怎麼能讓風光霽月的兄長去背。若是被父母發現,少不了一頓皮肉苦。
當時的想法確實天真,他想著同陸敘的身份換回來,大大方方說明自己才是陸衍,最多叫他們打一頓,受點傷,這事兒也就揭過了。
想儘了辦法,找到了三中那夥人裡瞧上去最老實的一個,那人卻是撲通一聲軟倒在地,嚇得麵色鐵青:“不關、不關我的事,我沒動過手,我知道他不是你。”
他揪住那人的領子,恨到牙縫都在發癢:“知道不是我還敢帶走?”
那人哆嗦道:“是桑哥的主意,他說不管是誰,都要搞點錢花花。”
桑哥就是那個刀疤男,年少時小偷小摸一直在少管所進進出出,一開始隻沾黃賭嫖,後來染了毒,就鋌而走險,最後一次持刀搶劫,關了五年,才剛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