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衍活到二十八歲,有過恣意,有過陰鬱,唯獨沒有被管教過。同輩的喬瑾之流唯他馬首是瞻,長輩則大多關注更為早熟冷靜的孿生哥哥,後來陸敘出事,陸家僅剩下了一根獨苗苗,就更不會拘著他了。
可以說,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遭到強行拘禁。
還特麼是被關在精神病醫院裡。
徐程嶙路過,第十一次糾正了他的說法,“陸先生,我們這裡是全美最權威的心理研究所,全球最頂尖神經科學與行為科學的學者們有五成都在這裡任職,所以和您口中的精神病院並沒有什麼關係。”
他說這話的時候陸少爺正坐在窗台邊,這是棟洋房造型的四層建築,三麵環湖,風景獨好,可惜了窗外刷成白色的鐵柵欄,略顯諷刺。陸衍掀了掀眼皮,口氣涼薄:“國內的精神科病房都這樣,專門關腦子不正常的。”
徐程嶙很想接一句你就是腦子壞了才被關進來的心裡沒點數嗎?然而他作為有身份有地位的高級學者,最終還是選擇了用微笑來帶過,扭頭喊助理準備下一階段的腦電波掃描。
陸衍的態度也很明確,除了禮貌的拒絕,就是冷漠的拒絕。
助理無奈地看向徐大佬。
徐程嶙剛過不惑之年,正處在男人最黃金的事業期,他天資卓越,修養極佳,二十八歲就博士畢業,指點過的門徒無數,emmachou就是他帶出來的得意門生。然而遇到陸衍這種油鹽不進的,再好的風度都得喂狗。
“陸先生,請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的聲音變得隱忍。
陸衍微微一笑,灑脫地放下曲腿支在窗台的右腿,轉而倚靠在牆邊,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既然這樣,我就不多叨擾了,請您借過一下。”
徐程嶙隻覺腦門青筋直跳,若不是前陣子愛徒三番四次電郵請他幫忙,外加陸晉明昨日下血本重金入資了他的最新研究項目,他用得著伺候這大少爺嗎?
研究所裡的氣氛變得很窒息。
這一層是專門給疑難雜症具有科研意義的病人住的,一共就六間,醫護人員配置是病人的三倍,此刻助理們尷尬症集體發作,哪怕他們聽不懂中文,都能察覺到風雨欲來的征兆。
徐程嶙想摔門走,不過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衝了進來。
陸晉明如一陣風,刮進了病房,在他這個年紀,能有這個奔跑頻率相當不容易了。更令人震驚的是,他出手的速度。
確切的說,是給他兒子吃耳光的速度。
沒有言語的緩衝,沒有眼神的對峙,上來就是驚天動地的一巴掌,聲音清脆,動作利索。
全場夥呆。
片刻,徐程嶙率先反應過來,比了下手勢,帶著幾個助理先行退出了房間,順便還好心地反手關上門,留給兩父子一個私人空間。
至於陸衍,他已經被打懵了,側臉還維持著被扇到偏過頭去的姿態,心裡隻覺荒謬,自己叛逆期時乾過那麼多件操蛋的事兒都沒讓老頭子動過手,如今都快奔三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挨了揍。
而且,這一下還挺狠。
陸衍舔了舔唇,果不其然,舌尖嘗到了血腥味,此刻心情變得頗有些複雜,他慢吞吞直起身,本來還想像往常那樣插科打諢調侃幾句……
隻是在接觸到陸晉明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心如墜冰窟,再沒能維持住嘴角的弧度。
多少年沒見過父親那樣的神情了,無儘的苦楚裡摻揉著憤怒和悲哀,最後化成濃重的絕望。陸衍垂眸,倉皇彆開視線,記憶卻不肯放過他,硬生生回到很久之前的那個冬夜。
陰森可怖的停屍間,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顫抖著手拉下了白布,少年冰涼的身體靜靜躺著,半睜的眼裡沒有生命跡象,脖間觸目驚心的刀傷,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用粗線縫了,蜈蚣一般,爬滿了纖細的頸項。
男人紅了眼眶,癱在地上。
屍體的臉為什麼那麼像他的兒子。
可是他的兒子,又怎麼會躺在這裡。
他突然發狠,四處張望,一把將蹲在門口擁有相同麵容的男孩扯了過來,厲聲道:“你哥哥在哪裡?”
男孩呆若木雞,沒有絲毫反應。
他拚命搖晃,直到妻子趴在屍體上嚎啕大哭,才堪堪鬆了手。
男孩一動不動,看著男人的麵色從慘白變成灰敗,對方身上那滲到骨子裡的絕望像一雙從冰窟窿裡鑽出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頸。漸漸的,他感到無法呼吸,男人所有的痛苦他都看在眼裡。
每多看一眼,都是罪孽。
如千刀刮膚,如萬箭穿心,年幼的他終是無法再承受男人鮮血淋漓的苦楚,在母親的尖叫裡失去了意識。
記憶化成黑洞,旋渦般吞噬他的感知,不知何時,有驚雷聲響起,劈天蓋地一般。陸衍重回現實,已是滿頭冷汗,窗外大雨瓢潑,他忍著耳鳴的尖嘯,輕聲道:“爸,要是我能把陸敘還給你,你會不會開心點?”
陸晉明揚手,作勢又要打他,雙眼猩紅:“你在說什麼?!”
陸衍沒躲,表情淡淡的:“其實那天我聽到了。”
陸晉明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