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1 / 2)

亂世為王 顧雪柔 12989 字 3個月前

暮色沉沉,夕陽如血,映著寒山一輪初月,遊淼沒有懷疑塗日升要挾持自己又或是想做點什麼,畢竟他就算抓了自己,也沒任何作用。

“南鄉起義前我就已經想好了,隻要朝廷願意開倉賑災,我願領去所有弟兄們的罪。”塗日升一邊走一邊說。

遊淼:“你早就知道這次舉兵,不會勝?”

塗日升點頭:“是,與我親近的幾個兄弟也大多知道,這場仗打完後的下場,遊大人願不追究其餘人責任,已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但這位弟兄,我終究覺得該聽聽您的意思。陛下可斬我首級,但您一定得保住他,讓他為國征戰,光複我天啟。”

塗日升將遊淼帶到荒原上一個茅屋前,又說:“我先前與他約好,無論事成與不成,都會想法安置他。也是他告訴我,既是你來宣旨,江南百姓生計有望。”

遊淼始終不知塗日升賣的什麼關子,這一路上絞儘腦汁,都想不出任何故交,會進了農民起義軍的隊伍。然而推開茅屋門的一刹那,他怔怔看著那人,淚水倏然湧上心頭。

那男人跪坐著,眉前蒙著一塊黑色布條,麵容汙臟,頭發糾著泥垢,瘦得令遊淼見之害怕。

“塗大哥?回來了?”

遊淼跪下去,跪在唐暉麵前,伸手去摸他眼睛上蒙著的黑布,唐暉登時怔住,發著抖抓住遊淼的手。

“唐大哥……”遊淼的聲音發著抖,“唐大哥?怎麼是你?!”

那一刻,任唐暉怎麼說,怎麼懇求,遊淼都無視了他的話,將他強行架起來,拖著就朝軍營裡走,一邊走一邊喊李治烽,唐暉幾次掙紮要逃,卻被李治烽抓住,帶回了軍營。

深夜,燭光下,遊淼眼淚不住朝肚子裡咽,解開了唐暉的蒙眼布,看到兩個觸目驚心的窟窿。

“陛下問起我了麼?”唐暉顫聲道。

遊淼哽咽道:“問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唐暉的聲音低沉而絕望:“我沒臉活著,也沒臉死,我對不起三殿下,對不起聶帥,對不起你們……”

“勝敗乃兵家常事。”李治烽淡淡道,“都像你這樣,大家還過不過了。”

遊淼心裡歎氣,

心道如果聶丹在這裡,必然會將唐暉朝死裡揍一頓,再將他死狗般地拖回朝上去。換個時間點,唐暉兵敗,丟盔棄甲地逃回天啟,必然是個斬首的命。然而到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回來了就好。”遊淼道,“跟我們回去罷。”

唐暉:“遊子謙,你若不嫌棄我這個哥哥,聽我一句,就在這兒,將我殺了。這樣我還是為國捐軀的唐將軍。”

李治烽勃然大怒:“你想躲到什麼時候?!躲躲藏藏地活,還是帶著屈辱去死?!你死了,韃靼能滾回去北方麼?!”

唐暉臉色慘白,紋絲不動,遊淼歎道:“塗日升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你的性命,唐大哥,你姑且為了他,自己想想,是成全自己名聲,還是以家國為重。”

唐暉不再說話了,當夜李治烽為他調了藥膏,治療他身上的跌打之傷,遊淼又與李治烽幫唐暉脫了衣褲擦身,遊淼生平從未見過這麼狼狽的人,唐暉簡直餓得皮包骨頭,肋骨一根根的,全身又都是傷痕。當年他把李治烽從死亡線上救下來的那天,李治烽身體仍是好的,也不像唐暉,隨時可能死去的模樣。

遊淼問了幾句,唐暉也不瞞他們,一一如實說了。原來黃河邊上那一戰,夜半遭了韃靼人伏擊,黃河封凍的冰麵破裂,出征的禦林軍大潰。唐暉落水後被韃靼騎兵抓上來,無人知他是主將,卻以為他是禦林軍中一名小頭目。

禦林軍負責巡防,主管宮中事務,唐暉被嚴刑拷打,剜去雙眼,寧死不屈,然而韃靼人讓一名隊長指認唐暉,那隊長恰恰是唐暉左右手,承過唐暉多年知遇之恩。雖食皇糧,卻並不儘忠天家,眼中隻認唐暉為主。一見唐暉雙眼被剜,為了保住唐暉性命,招出了皇宮通往外城的一條暗道。

於是,數天後,京城淪陷。

後來韃靼軍忙著燒殺擄掠,無暇來管目盲的唐暉,而那名隊長救主心切,夜半殺了守衛,將唐暉救出大營。帶著他一路逃下江南,唐暉無意中得知此人為救他出賣了朝廷,怒而質問,隊長自知罪孽深重,禍及蒼生,黯然自儘,一死以報唐暉。

唐暉本想一命抵一命,在荒野上抹脖子了事,然而此人跟隨自己多年,當

初調來江南之時便追隨自己左右。從揚州兵畿跟到禦林軍,雖已身死,而老家江州地界,還有老母妻兒待養。

於是唐暉便拄著一把木棍,跟隨難民,一路逃回了江州,找到將士妻兒老母,此刻的江州已饑荒嚴重,百姓易子而食。唐暉無奈,空有一身武藝,卻瞎了雙眼,無意中被塗日升發現,招攬進了義軍。

遊淼半晌不得言語。

李治烽倒是說了句大實話:“不必自責,若無你部下供出密道之事,京城也得被攻陷,早晚的事而已。”

唐暉苦笑。

“太多百姓因我而死。”唐暉的語氣就像個死人一般,“你不殺我,陛下也會砍我腦袋。”

這事兒也確實難辦,遊淼知道光是黃河一戰折損了那麼多禦林軍,就足夠唐暉砍好幾次腦袋的了,更何況逃兵、馭下,還幫著起義軍出謀劃策,打自己的兵……林林總總加起來,都夠誅好幾次九族了。

遊淼無奈道:“你又是何苦幫著塗日升?”

唐暉道:“塗日升答應給我糧米,安置王兄弟一家。”

遊淼知道唐暉口中的“王兄弟”,必定就是那個死在他麵前的部下了。唐暉這一路走來也是不容易。瞎了眼睛,從黃河逃到揚州,半路上相處了十餘年的兄弟,還死在了自己的麵前。

他想到唐暉拄著一把竹杖,漫無目的走在荒野中時,就忍不住地心酸。

“不管怎麼樣。”遊淼說,“回來了就好,朝中正缺將材,多了你,一切就好辦了。”

唐暉反問:“你覺得我如今,還能帶兵麼?”

遊淼沒有回答他,隻是低聲道:“先歇會兒罷,唐大哥。聶將軍說過,世間之勇,不是一死了之,自殺毫無意義,是要想,怎麼活下去,還得活得好。活著比死難多了。”

說畢遊淼便離開了帳篷。

深夜裡,遊淼與李治烽躺在帥帳內,外頭風嗚嗚地吹,糧食已散完,明日就要回茂城去了,回去後又是一大堆事要處理,遊淼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特彆不踏實,隻抱著李治烽呆呆出神。

“你若被剜去雙眼,生死一線。”李治烽忽然道,“讓我拿什麼去換,我都隻得換。”

遊淼知道李治烽聽完唐暉那段話後也頗有感觸,喃喃唏噓道

:“自古忠義難以兩全,確實這樣。”

李治烽又問:“若我為你連累了整個天啟,害死了幾十萬人,你也會像唐暉那樣痛苦?”

“不一樣。”遊淼想了想,反而樂了,“咱們跟他們又不一樣。”

李治烽略帶著點疑惑,遊淼道:“舍身取義,殺身成仁,讀書人講究的,不就是個氣節麼?先生說了,修道信佛也好,讀書萬卷也好,都在於修身養性,讓人該拚的時候拚一把,真到了無法左右的境地,也不能怕死。”

李治烽又問:“若真到了這地步呢?”

遊淼想了想,若因為李治烽,而不得不背叛天啟的話呢?

“說不得。”遊淼認真道,“也隻好跟著你去浪跡天涯了,但我的心裡,一定會非常難受,畢竟這是從小就被教導的,為國為民,蒼生仁愛……摒不掉。”

李治烽點點頭,兩人便沒有再討論這個話題。當夜過後,翌日眾人便啟程回茂城去。途徑揚州府等地,輾轉入城時,塗日升被關在收押戰犯的囚車內,雙手套上了枷,被一隊兵士押著,行過鬨市。

謝權為此與遊淼劇烈爭執過一番。

謝權:“怎麼說也是個漢子,遊大人本可不必如此折辱於他。”

遊淼隻是淡淡道:“他自己也願意的,不是麼?”

謝權歎了口氣,說:“他願意歸他願意,可這……”

遊淼一哂擺手,拍了拍謝權的肩,說:“我有計較,你聽我的罷,這麼做,不是為了折辱塗日升,而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

謝權不明所以,然而隨著平叛軍入城,經過街道時老百姓夾道觀看。人山人海,指指點點,卻無人朝塗日升痛罵。也未有人投擲石頭,或是雞蛋爛瓜爛菜等物。

“這就是叛軍頭子!”有人大聲道。

塗日升戴著枷,還朝兩道得意洋洋地微笑。

“是啊。”塗日升朝他們禮貌點頭。

如此一路遊街到了茂城,官員家眷夾道而來,有迎接李治烽得勝歸來的,有聽到消息,特地來看塗日升的。剛進午門內,塗日升便被接管,帶走。當天遊淼讓李治烽回去整頓部隊,自己則與謝權進了書房,私底下稟報趙超。

趙超聽完謝權的彙報後,沒有驚喜,也沒有讚許,隻是點

了點頭。

“你先出去罷。”遊淼朝謝權道,謝權便點頭,躬身退出。

趙超本能地知道遊淼有話朝他說,畢竟謝權彙報的時候,遊淼一言不發,而他看看平奚,遊淼卻阻住平奚,朝兩人道:“唐暉回來了。”

那話給趙超與平奚造成了太大的震驚,乃至遊淼都有點後怕了,告訴趙超這件事,確實是經過他深思熟慮的,這一路上,遊淼都在思考這件事。也與李治烽反複商量過,兩人一致認為,不管是為了天啟,為了趙超,還是為了唐暉自己,這件事都絕對不能瞞著。

要找個地方給唐暉住著,養他一輩子固然簡單,畢竟遊淼家大業大,彆說多養一個,就算再養幾百個唐暉,也絕對夠吃了。然而唐暉活著的目地是為了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抱負與理想,從唐暉的所作所為,可以明顯地知道,他始終仍是抱著報國的理想。否則唐暉根本不會來見遊淼,也不會回來。

遊淼說完這件事,書房裡趙超與平奚都久久不發一言,遊淼沉吟不語,在書房內踱步,意思是你們看著辦罷,我無權決定。

直到書房外叩門,侍衛道:“李翰林求見。”李延進來了,趙超與平奚才回過神。

李延表情詫異,先是揭襟單膝跪地,叩見趙超,又朝遊淼道:“恭賀遊大人得勝歸來。”

遊淼點點頭,李延見三人都沒有說話,便站到一旁,規矩而立。趙超歎了口氣,說:“擬文書,明日早朝上封賞李治烽,遊淼你的賞賜就算了……”

遊淼略一點頭,趙超又道:“朕本來還有件事想問,但唐暉既然還活著,此事便隻好往後擱……”

李延聽到這話時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朝遊淼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