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令翊來了,俞嬴穿履出來迎他,還沒出門,他已經走了進來。
兩人實在太熟,迎不迎的,倒也沒什麼。
令翊說嬸母讓送醓醢來,已經讓人抬去庖室了。俞嬴謝他,又笑道:“何用將軍再跑這一趟,隨意找個什麼人送來就是。”
“先生這是跟我也要撇清?”令翊看她。
他這是接著就白日間的話來“問罪”了。
俞嬴無奈一笑,正想說什麼,卻聽令翊叫她:“明月兒——”
俞嬴抬眼看令翊,這是他頭一回叫自己的名字。
“我很是羨慕犀他們。”令翊道。
黃昏時候,屋裡略有一點暗,他背著光站著,臉看起來格外溫和,也格外認真。俞嬴看著令翊,令翊也看著俞嬴。外麵有仆婦侍女們的說話聲,屋裡卻很是靜謐。
俞嬴先笑了:“將軍以後可是要做上將軍的人,給我來看家護院?我們燕國賢才再多,也不能這樣浪費。”
令翊坐下,也換了彆的事來說:“先生小時候真的那麼皮嗎?捉蟲喂鳥,釣魚捕蝦,還逗弄小犬……”
“皮——”俞嬴拉長音,“老師說從沒見過我這般頑劣的……”
侍女葉進來點上燈,端上蜜漿,又退下去。
俞嬴與令翊說起自己幼時的事,聲音輕快。令翊看著她,時常被逗笑。俞嬴在心裡歎口氣,自己不是什麼好人,限度本就不高,他總是這樣傻乎乎地往上撞,哪天自己興許真就不講道義……
冠冕印璽還沒製好,燕侯以俞嬴為太傅的喻令先到了。太傅,三公之一。為示鄭重,燕侯遣來傳令的是公子舉。除文書外,公子舉帶來的還有與太傅身份相合的車駕和佩劍。
俞嬴去見燕侯。
燕侯迎她,君臣相對行禮。按慣例,俞嬴推讓辭謝太傅之位。燕侯道:“太傅就彆推辭了。這固然是為了酬太傅功績辛勞,也是為了我們接下去要做的事。身份低了,壓不住……”
俞嬴笑,燕侯這樣實誠地說出來,自己倒真不好再接著客套。
俞嬴笑道:“今日君上說話,格外像某個人。”
燕侯知道她說的是誰,笑道:“明簡其人,果然大才。寡人已經拜其為上大夫,讓他與太傅一同做事。”
做什麼事?自然是籌謀怎麼強國興邦。
幾年前俞嬴初見還是太子的燕侯友時,曾就此給出些泛泛的建議,此時真地要做了,便不能那般泛泛,諸般事宜中先挑著最緊要的來做。
於修內政,最緊要的便是改革田地賦稅之製、鼓勵農耕。
從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國都是井田製。但後來私田越來越多,公田卻往往荒蕪。早在二百餘年前,管仲便在齊國“相地而衰征”,魯國也實行初稅畝之製,說法不同,實施起來也有些差異,但總地說來便是打破從前的井田之製,公田私田率皆收稅。前些年魏文侯啟用李悝變法,李悝的“儘地力之教”,則更細化之,並加了許多鼓勵農耕之法。
從前燕國也跟風實行了類似稅製,卻是實行得很不徹底。如今從曠野中走,能看到大片荒蕪的公田。俞嬴猜,上一次丈量燕國全國土地或許是一二百年前,甚至更久遠……
與中原各國比,在農耕上,燕國本就差一些。燕國居北,天寒的時日長,特彆是燕東北,一年裡倒有小半年是冷的,不利穀物生長。稼穡之事,主要在燕南。如今燕南,土地荒廢的荒廢,不入稅的不入稅,燕南又鄰近齊國趙國,不知道什麼時候齊國又會伐燕……
靠著這點地方,倉廩中入這點糧食,若有水旱蟲諸災,拿什麼賑濟災民?有敵來犯,大軍吃什麼?齊國有去年那樣的雨災,燕國自然也有各種災荒,近些年齊國常常犯邊,更不要說東胡的劫掠,燕國還能如現在這樣撐著,說出去還是個萬乘大國,俞嬴覺得,這得說一句“老天垂憐”——也或者是“召公保佑”。
俞嬴心裡說得刻薄,嘴上要客氣得多,然而再客氣,事情就擺在那裡。燕侯友不是不知道這事的重要,但多少年都這樣糊弄過來了,此時聽俞嬴說,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鼓勵農耕,改革稅製,打破公田份田私田界限,按田畝和土地肥瘠入稅,已勢在必行,不然彆的無從談起。
但改革稅製這種動人財貨的事,搞不好是真地會出人命的。
燕侯正色道:“太傅儘管行之。若有人敢動太傅,便是動寡人。”
俞嬴笑:“倒也不用上來就乾戈儘現,先從‘相地’和鼓勵農耕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