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就來罷。我問你,汝父是怎麼教你的?家裡的兵書上是怎麼寫的?斥候是做什麼的?啊?
“以二三十騎對幾百齊軍!我長到這個歲數,沒見過你這般輕敵的!
“你名‘翊’,就真當自己會飛能上天了!”
眾軍將為免尷尬,早退了出去,但到底還是留下一二親近之人。軍中雖肅穆,聽了這句“上天”,幾人還是有些忍俊不禁,紛紛勸道:“將軍,都尉勇武過人,且有膽略,這次殺了齊軍銳氣,是可喜可賀的事。”
令朔歎道:“並非我令氏子弟不能死,可也不能莽撞送死。他父親駐守東北邊塞……”
令朔正說著令氏世為燕將,不畏死難,一片忠心,有人進來稟報,抓了個人,疑為細作。
戰時不比平常,令朔暫時放下訓斥侄子的事,讓人把細作帶上來。
想不到,竟是個女人!
令翊混不把叔父的訓斥當回事,抱著肩,也扭頭看這位“細作”。
這女子身量頗高,麵色蒼白,額頭帶傷,身上有些狼狽,打扮得倒像個平常鄉間女子,隻是一雙眼睛也太有神采了些——見了自己竟然還彎了一下!
有鬼!哪裡有這樣的鄉間女子?便是那些有見識的耆老來到兵營,也無不打顫。
令翊正待說什麼,已被其叔父趕了出去。
令翊出了大帳,剛才跟他一塊在南岸當“斥候”的兩個騎兵正等著。便是其中一個發現山坡上有異,捉住女“細作”的。這些人是令翊從邊塞帶來的,是他的人。令翊與他們一同去看剛才繳獲的齊人軍械。常聽說楚人、齊人的劍戈鑄得好,倒要看看好在哪裡!
等令翊看完一堆刀槍劍戟,又去略清洗了下手臉回來,便見眾將都在,那疑為細作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叔父身旁,而叔父稱呼她“先生”!
令朔臉上緩了神色,對令翊道:“亦衝先生乃儒家子西先生再傳弟子,與那邊山丘上埋葬的公子俞景嬴既是同族,又係同門,此次是來祭拜公子景嬴的。恰好碰上齊國侵燕,願意助我等一臂之力。”說著還客氣地對那女子頷首作禮。
令翊不是不知道有朝為田舍郎,暮為卿相客這種事,隻是——這也太快了吧?叔父真的查證了這女子身份嗎?
“亦衝先生還有諸將都為你說情,責罰暫且寄下,你要好好反省。”
令翊人在叔父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衝眾人還有俞嬴行禮道謝。
眾人答禮。俞嬴也微笑還禮,一口雅言:“都尉請勿客氣。”
當時遠遠地看,便覺得這位形貌頗佳,如今離近了看,隻覺得更好!身長八尺有餘,明明是武將,卻甚白,豐額高鼻,一雙英氣的劍眉,眼睛卻很清秀,眼尾微翹,許是因為剛淨過麵,眼睛微紅……俞嬴笑著彆開眼,再看就失禮了。
俞嬴前生的時候遊蕩列國,頗見過些好看的男子。遠的不說,臨死之前打交道的公子亭,相貌就很不錯,隻是趙亭有些過於追求儒雅,終究少兩分朝氣和霸氣。還有田向……呸!不說他!
俞嬴突然想起十幾歲時見到的那位簡薑太後說的,“我老了,就喜歡年輕些的君子們,那眼睛多明亮,臂膀摸起來硬邦邦的!你們年輕,就愛那些稍微年長的,有權勢,有智謀,能一眼看清你們所思所想,隻要他們樂意,說話做事都說到做到你心裡去……”俞嬴現在似乎還能聞到簡薑太後身上的熏香。
而自己如今是出生在燕地邊城的商人之女“盈”。不,應該說是一個俞國宗室女。俞嬴給自己捏造這麼個身份,一則是解釋為何在那山坡荒塚旁,一則也是實在懶得換名了。“衝”為月缺,“盈”是月滿,便讓“亦衝”來替“盈”和“明月兒”活著吧。②
真如恍惚一場大夢。
俞嬴這前世今生的慨歎,也不過是轉瞬的工夫。
既充任令氏門客,總要出些謀劃。當令氏門客,倒也不是被當作細作捉來的權宜之計。沒生於斯,卻葬於斯。雖俞嬴不甚在意自己那把枯骨,但燕人幫忙收了,總是人情——況且,臨死那一箭之仇總要報的。
俞嬴還得感謝這個時代越發地禮崩樂壞,或說感謝如今燕國缺人,又正在打仗,不然按從前的規矩,“毋使婦人與國事”,“戎事不邇女器”,③自己一個女子,恐怕想當這個門客也當不上。便是前世,也不過是仗著個公子的身份,才能四處鬼混鑽營罷了。
俞嬴看這位年輕的眼睛明亮、臂膀硬邦邦的都尉順眼,令翊卻看這位麵色蒼白、來曆不明的亦衝先生不順眼。
“齊人攻燕,先生可有退敵之策?” 令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