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句風土氣候的尋常語,少宋子越發感慨了。
大概考慮到終究是在燕國宮內,旁邊又有個不通宋人語的令翊,少宋子和俞嬴又換回帶著些許宋人口音的雅言。
俞嬴獻上珍珠匣子,少宋子十分客氣地推卻。
“給小公子穿兩樣珠花兒戴。”俞嬴笑道。
少宋子笑了,再客氣兩句也便收下了,兩人說起旁的。
“先生剛才說不是宋人,敢問是哪裡人?”少宋子問,問完,又想起什麼似的,“先生名俞嬴,莫非是俞國人?我記得十幾年前,有一位俞國公子葬在了燕國。”
“俞嬴是公子景嬴族妹,先父為國君幼弟。那日俞嬴經過弱津,知道公子埋骨於彼處,故去祭拜。”俞嬴順著說起那天的事,“哪知恰巧遇上都尉以三十騎對齊人五百兵卒,都尉實在神勇,一個回合,便把那看著也極威風的齊國先鋒斃於馬下。俞嬴看得心神激蕩,沒加小心——露了行藏,被都尉的人當細作捉了起來……”俞嬴笑著搖頭,一臉的不忍回憶。
少宋子笑出聲來,轉頭打量令翊:“都尉果然這般神勇嗎?”
令翊清清嗓子,垂著眉眼道:“不敢當夫人和先生這樣的誇讚。”
看他不好意思,少宋子和俞嬴都越發笑了。少宋子笑道:“當得,怎麼當不得?”
俞嬴隻笑不語。
少宋子每日於後宮內,難得聽到這樣的事,不由得被她剛才說的經曆鉤住,接著問:“公孫被當細作捉住,又如何了?”因俞嬴剛才自述是俞國公子之女,故而少宋子換了稱呼。
“俞嬴與將軍說明身份,將軍也就把我放了。俞嬴約略知道一些軍戎之事,見當時軍中氣氛,便知道當時將軍正欲死戰。” 俞嬴歎口氣,“俞嬴心下著實感慨,當年俞國雖處楚魏這些強國之間,但若有令氏這樣與國同脈、願意以死衛國的將門世家,當也不至於淪落至這般地步,國破家亡,宗祀不繼,宗室諸人無處存身。”
“夫人適才稱俞嬴‘公孫’,可夫人看,哪裡有俞嬴這樣身如草芥,亂世飄零無所依的‘公孫’呢?男子亡國尚且可出仕他國,我等女子……“俞嬴搖頭,眼圈微紅。
俞嬴又忙笑著對少宋子施禮致歉:“俞嬴感懷身世,在夫人麵前失禮了。”
少宋子拉住她,沉默片刻,歎口氣:“我自然是懂公孫的……”少宋子先是想到宋國,低頭又一眼看見那個珠匣,眼中憂色更甚,齊國侵燕,若燕國有失,女兒又與眼前的這位公孫有什麼差彆呢?
俞嬴說起後麵的事:“當時俞嬴從南來,恰知河水形勢,故而獻半渡決河之策與將軍。”
“都尉冒死以三千兵卒過河對五萬齊軍,誘其過河,將軍率兩萬將士死戰,又有君上福祉庇佑,方成就新河畔以少勝多的大捷。”俞嬴聲音始而激昂,後轉低沉,“後來,俞嬴聽說,將軍及諸軍將已經寫好遺書藏於身上了……”
“令氏是燕國棟梁,這些年多虧你們了。”少宋子柔聲對令翊道。
令翊行禮,行動間都是鏗鏘之意:“死戰以衛燕是令氏家訓,令氏子不敢一日或忘。”
少宋子忙請他免禮,看著身材高大、神情堅毅的令翊,再看看眼圈微紅的俞嬴,少宋子仿佛看見令氏將來是如何護佑女兒的。是啊,令氏與燕侯同宗同源,幾百年守衛燕國,這種與國同脈的將門世家自然比方域那種新進之臣要可靠。
少宋子出身宋國,是燕侯繼室的媵人,雖蒙君上寵愛,卻始終未被正式冊為夫人,她又沒有兒子,平時不願多摻和外麵的事,更不想惹惱燕侯寵臣,但這次為了燕國,為了女兒不至於流離失所,少宋子覺得,自己還是該與燕侯說一說。
少宋子對俞嬴和令翊道:“令氏是燕國棟梁。你們放心,君上自然是知道的。”
這話的意思,眾人都懂。
俞嬴微笑著說出此行目的:“於抗齊之戰,俞嬴有一二小策想進與君上。”
“那更好了!”少宋子笑道,“我先代君上謝過公孫。”
又說了一會兒閒話,俞嬴和令翊從少宋子處告辭出來。待出了宮門,坐上車,令翊看著俞嬴早就不紅了的眼睛:“適才,先生是真傷懷,還是做出來的樣子?”
俞嬴嗤笑:“都尉說呢?都尉不願意紅眼圈,自然隻能俞嬴紅眼圈了。”
令翊清清嗓子,似極隨意地道:“先生總說四海飄零,若不厭煩燕國,不妨就留在燕國算了。”
俞嬴看他。
不等俞嬴回答,令翊又轉而說起彆的:“先生除了會宋人語,還會講哪國話?”
俞嬴也便不回答頭一個問題,轉而回答第二個。她倚著車壁,拿出手指來掰算:“那可有點多……”
看她那樣子,令翊輕聲笑著“嘁”了一聲。
日暮時分,有寺人來令氏府第傳諭,說請俞嬴先生明日進宮,君上問策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