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城外,徐風送暖,杏花夾道。
周霖跨坐在馬背上,迎著春風,入眼是明媚光景,卻沒有心情欣賞。
他得了武陵侯老夫人的令,要入京一趟。
老夫人是老侯爺的填房,膝下無子女,在老侯爺去世後,以年邁思鄉為由,自請回祖籍林州。武陵侯不忍繼母獨自留在偏遠林州,萬千挽留無果,無奈之下,隻得放手。
隻是侯爺孝順,未免老夫人孤苦,特遣妾室及四歲庶女陪同。
一晃眼十多年過去,那妾室已逝,林州隻剩下老夫人與庶女明念笙。
周霖此行,便是率領一列侍衛,護送明念笙入京探親。
從林州去往京城,少說要十日路程。如今天下太平,一路走官道,不會遇見賊人。再者說,武陵侯府威名在外,也無人膽敢招惹。
周霖心事重重,不是擔憂路程中發生意外,而是憂心入京後會不會有變故。
早些年他在侯府隻是一個小侍衛,對各方勢力看不明朗,隻隱隱察覺出武陵侯與天子不合……
前些日子,他偶然聽老夫人身邊侍婢提過,武陵侯身子似乎出了些問題,所以老夫人才會讓明念笙替她入京探望。
倘若武陵侯不複當初威風,天子會不會趁機發難滅了侯府?
去了京城,周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回來。
說起來,他也已數年不曾入京,或許京中形勢沒他想的那麼嚴重呢?
周霖正琢磨著,侍衛驅馬來報:“大人,前方有人攔道,自稱是小姐友人前來相送。”
此時眾人行至林州城外的平湖,湖邊柳枝抽出新芽,隨著微風婀娜搖擺。柳枝後的水麵上停靠著一艘小船,船頭立著一青衫羅裙的姑娘,正與侍女翹首張望。
周霖眯眼細看,認出那是明念笙的好友,駱心詞。
這姑娘生父早逝,是跟著生母在舅舅家長大的。駱家舅舅年輕時做過鏢師,走過大江南北,為人仗義,在林州一帶頗具名望,就是運氣不太好,前不久斷了雙腿,成了廢人。
門戶是低了些,但駱心詞未婚夫婿去年入京科考,高中榜眼,等年底二人成親,她就是官夫人了,出身也不算很差。
況且她與明念笙一見如故,時常結伴出遊,老夫人也是應許的。
周霖命人停下馬車,來到雕花車窗旁詢問。
車內先是傳來兩聲輕咳,再是明念笙嘶啞的聲音:“是,先前我答應過要幫她往京城送信。”
馬車門打開,明念笙被侍女扶下,腳剛落地,一陣暖風吹來,明念笙掩唇咳了起來。
侍女連星懊惱自責,“小姐風寒未愈,吹不得風,我怎麼把這事忘了!”
她立刻返回車廂取了冪籬。
冪籬寬大,不透風的垂紗將明念笙從頭遮到小腿,她這才止了咳,轉向周霖說道:“我去與她說上幾句話,周校尉……咳咳……”
她再度咳了起來,冪籬垂紗隨之抖動不止。
明念笙的生母是個侍婢,她的地位自然也高不到哪裡去。
四歲替侯爺爹儘孝,隨老夫人到了偏遠林州。十六歲,又要替老夫人入京探望那個沒見過幾麵的爹。
說到底,不過是這對繼母子維係臉麵的棋子罷了。
周霖心裡琢磨,假使明念笙能選擇,該是不願意回侯府的。
思及此,再聽那撕心裂肺的咳聲,他不由得對這位侯府千金產生些許同情,溫聲道:“小姐喉嚨不適,不必多言,儘管去吧。”
說完,見冪籬下的明念笙客氣與他福身,隨後伸出一隻手,先衝著連星擺了擺,再指指她自己,接著轉向湖邊的駱心詞。
連星猜道:“小姐是說您自己過去與駱小姐說話,奴婢在此等候?”
冪籬輕微抖動,是明念笙在點頭。
“是,那奴婢就在這候著。”連星道,“小姐當心閃了風……”
周霖目送明念笙走向湖邊小船,看著她與迎上來的駱心詞淺談幾句,在兩人攜手入了船艙之後,命侍衛原地休整等待。
船艙中,兩個姑娘邁進後,一個轉身關閉艙門,一個迅速摘下冪籬。
待駱心詞轉回身,明念笙已解開了外衣。
駱心詞被她緊張的情緒帶動,快速跟著解衣裙。
不多時,二人從頭到腳互換了所有衣裳首飾。
明念笙將帷帽戴在駱心詞頭上,繞著她打量一番,肯定道:“可以!隻要不開口不露麵,沒人能看出來!”
駱心詞掀開垂紗一角,低頭打量罷身上的衣裙,問:“你當真不回侯府?”
“不回!”明念笙猛烈搖頭,“死都不回!”
明念笙生母本是侯府侍女,被醉酒的武陵侯拽入床幃,成了他唯一的妾室,亦成了他與韶安郡主之間的刺。
她們母女二人能活下來,最早是因為韶安郡主寬宏大量,後來則要感謝老夫人。——來到林州替武陵侯儘孝,是她們母女唯一的作用。
“他會殺了你的。”
生母已病故多年,但明念笙仍記得幼時母親的叮嚀,時刻謹記自己是武陵侯的汙點,寧死也不願出現在他麵前。
那個高高在上的侯爺爹帶來的恐懼,籠罩了她整個幼年期,她憎惡,並且懼怕。
明念笙道:“此去京城,彆的我不敢保證,但你放心,我是替祖母入京探望他的,他需要我為他儘孝,不會殺我。”
“那之後呢?”駱心詞道,“假使一切順利……”
“我會在你回京途中等著,就如今日這般,你我悄無聲息換了衣裳,有連星做遮掩,沒人知道的。再有,祖母已在為我挑選人家,都是林州附近的,順利的話年底就會成親。成親之後,我與侯府的關聯隻會更少,隻要我那便宜爹與嫡母不親自來林州,我都有辦法糊弄過去,不會有人知曉……”
“我是說我家。”駱心詞提醒她,“你要躲在我家。”
駱心詞頂替她的身份入京,她就不能在林州現身,最好的去處是駱家。
問題的關鍵在於駱家並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