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濃眉擰起又鬆,鬆了又擰:“你胡說些什麼,我與她何時——”
話到嘴邊,他忽的停住。
心底閃過一抹遲疑,但更多是不可置信。
難道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不是他的綺夢,而是……真的?
無數疑惑湧上心頭,燕王沉眸看向楊太後:“把話說清楚。”
楊太後如今隻確定謝無陵是當年那個孩子,至於孩子生父是誰,她也不確定。
畢竟當年房淑靜隻叫她幫忙送孩子,並未提及孩子生父。之所以猜是燕王,一是謝無陵的長相,二是錦華對司馬奕的那份狂熱,三則是當年有傳言,房淑靜定為王妃之前,差點與燕王定親。
因著這些蛛絲馬跡,當年流放謝無陵時,楊太後讓淳慶帝改去燕北。
反正都要流放,萬一父子緣深,有朝一日相認,既全了房淑靜一樁遺憾,沒準還能賣燕王一個人情。
隻是楊太後沒想到,那個人情,竟用在了如今的場合。
實在是又慶幸,又後悔。
楊太後將當年狸貓換太子的事說了,末了,她道:“那個孩子是足月生的,對外宣稱未足月,體弱早夭。”
“他被送走沒多久,便被追殺,後輾轉流離,沒了下落。我與房姐姐都以為他死了,房姐姐為此鬱鬱寡歡,臨死前還與我說,對不住那孩子。隻是沒想到,那孩子實是命大,竟還活著。”
楊太後看向燕王:“你當真不知你還有個孩兒存活於世麼?”
這麼一說,燕王腦中也浮出更多的細枝末節。
譬如她喪子後的再次相遇,他出言安慰,她卻望著他紅了眼眶,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譬如他離開長安前,司馬瑞看著他喝下絕子湯時,眉間一閃而過的快意。
原來那一日,不僅留下虎口這個牙印,還有一個孩子。
他和阿靜的孩子。
這個認知叫燕王的心霎時滾燙,洶湧的狂喜衝擊著胸膛,他定定盯著楊太後:“我兒現在何處?”
楊太後道:“你允諾饒我皇兒一命。”
燕王沒什麼不可答應的,反正現下也不是殺皇帝的好時機,“好,我答應你。”
“望你守信。”
楊太後深吸一口氣,道:“那孩子,四年前我便送到了你麵前。”
燕王隻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你是說,歸安那孩子……”
楊太後頷首:“
他左肩一處朱紅色的胎記,像麒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房姐姐便給他取名,麟。”
隻後來那孩子如何流落金陵,又如何成了妓子之子,隔了這麼多年,楊太後也無從查證。
她隻查到,當年派去刺殺的人是昭寧帝。
而謝無陵身上的胎記,當日在水牢裡,她親自派了身邊嬤嬤去查看,千真萬確,做不得假。
“那孩子生下時,我親自抱過,那胎記我印象深刻,絕不會錯。”
楊太後道:“你若不信,之後見著他,可親自查驗。”
燕王無須多此一舉。
因著謝無陵肩上的胎記,夏日軍營裡的兒郎們光著膀子練兵,燕王親眼見過,還隨口問過一句,“你這胎記從小就有?”
“是。”謝無陵漫不經心笑笑:“還好沒生在臉上,不然可白瞎我這一張好臉了。”
那小子……
燕王心尖發顫,手指也激動地顫。
征戰多年、屍山血海裡都走過來了,本以為心硬如鐵,再無什麼能牽動情緒,可如今,他眼眶一陣發酸,竟有些想落淚。
原來那小子,竟是他的親生孩兒。
孤寡大半生的燕王司馬奕,忽然有了個孩子,還是心愛之人所生。
這趟長安沒白來。
簡直比當了皇帝還要叫他歡喜。
楊太後見他這副難掩激動的模樣,心下也是五味雜陳。
告退前,她多問了一句:“這皇位,你而今可還舍得予了旁人?”
一句話叫燕王從喜得麟兒的激動裡冷靜下來。
沒兒子,他不願當皇帝。
可如今有了兒子,自也要為兒子打算。
於是在謝無陵將安王司馬昱帶來時,燕王先將謝無陵叫進屋裡,讓司馬昱在外頭候著。
謝無陵恭敬問:“義父還有什麼吩咐嗎?”
燕王不發一言,隻深深看著眼前這張年輕昳麗的臉龐。
像,真是像極了。
越看越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之前如何就沒想過,這就是自己的親兒子呢。
難怪阿靜要將這孩子送出去,生得這麼像,若是在宮裡長大,還不得把司馬瑞那老狗給氣死。
“義父?”
謝無陵被燕王那過於熾熱的目光看的心裡發毛:“您這是怎麼了?”
燕王回過神,反倒有幾分拘謹起來,咳了聲:“你臉上的血怎麼回事?傷著了?”
“沒事,大抵是方才殺了兩個偷襲的,不小心濺到了。”謝無陵隨手抬手擦了下臉龐的血漬。
燕王道:“你自個兒也注意些,彆受傷了。”
謝無陵笑:“知道的。”
便靜下來,等著燕王的下文。
哪知燕王背著手站在禦案前好半晌,再次抬頭,卻是盯著他問:“歸安,你可想當皇帝?”
謝無陵:“……?”
他怔了一瞬,而後忙不迭跪地:“兒
子對義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燕王見他誤會,上前將他扶起:“本王沒有懷疑你的意思。”
謝無陵見燕王竟親自扶他,語氣還這般溫和,心下生疑。
這麼一會兒功夫,義父如何變得如此……呃,膩歪?
難道染上什麼臟東西了?
“義父,您若想稱帝,兒子上刀山下火海,誓死追隨。您若想回燕北,那兒子……”
謝無陵頓了下,訕訕道:“這個…兒子可能沒辦法和您回。此次戎狄元氣大傷,起碼三五年不會來犯,兒子想留在這,咳,就留在這歇幾年……不過您放心,若有戰,召必回!”
燕王怎不知謝無陵那點小心思。
不就是還惦記著那個沈氏,賴著不肯走麼。
真不知是怎樣的女子,竟叫裴守真與自己的兒子,如此念念不忘。
燕王暫時壓下心底好奇,隻看著謝無陵,又問了遍:“倘若本王有意捧你上位,你可願意?”
謝無陵心頭又是一激靈,難以置信地看著燕王。
他試圖從眼前這張成熟滄桑的臉龐上尋到一絲端倪。
可是沒有。
燕王的表情肅穆,眼神堅定,又透著一絲複雜的溫柔慈愛。
謝無陵雖覺得困惑,也沒多想,隻一本正經道:“多謝義父抬愛,隻是我這人,沒讀過什麼書,也沒學過什麼禮,當皇帝治天下也不是下田插秧、上山打獵那麼簡單,我有幾斤幾兩,我心裡有數,壓根就不是當皇帝那一塊兒料。”
燕王道:“也不是誰生下來就能當個好皇帝,你這般聰明,尋個好帝師教導著,一樣能成。”
連司馬縉那等庸才都可以,自家兒子怎麼不成?
哪知謝無陵一聽這話,麵露苦色。
“義父您可饒了我吧。我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爭氣。倘若不是霍元帥與義父您的悉心教導與栽培,兒子未必能有如今統帥大軍的本事。”
謝無陵薄唇一扯,苦笑:“但我也不怕與您說句實話,過去這些年,我真過得挺苦的。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風裡來雨裡去,又流汗又流血,一顆腦袋懸在褲腰帶上,戰戰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交代在敵人刀下了,唉,真的累,有時想想都覺這樣活的這般累,挺沒意思的。”
但每每想放棄時,腦中就冒出沈玉嬌與他彎眸淺笑的模樣。
猶如月光拂麵,傷口不疼了,渾身又有了勁兒,咬咬牙,繼續爬起來練、站起來打。
而今好不容易熬出個人樣,連皇帝都能踢下馬了,甚至還陰差陽錯把裴守真都給熬死了,再叫他學著去當皇帝,兢兢業業治理天下——
“義父,您就當我沒出息吧。”
謝無陵摸了摸鼻子,咕噥道:“我可沒有裴守真那樣心懷家國、為國為民的抱負,我這人就想娶個媳婦生幾個娃,一大家子踏踏實實、熱熱鬨鬨過日子,有衣穿、有飯吃、有護我妻兒安危,不被人欺辱的能力,就已足夠了。”
燕王聞言,濃眉擰起。
的確是沒什麼出息。
可又是這世上大多數人,最簡單、最質樸的願望。
司馬瑞那老狗倒是當了幾十年皇帝,可要把他從陰曹地府抓出來問他這輩子過得可快活,怕是也不儘然。
人心皆貪,既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又想要俗世溫暖煙火氣,可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
燕王心下感慨萬千,最後又凝眸問了謝無陵一遍:“若你當了天下之主,想要怎樣的女人沒有。如今為了一個嫁過人、有孩子的寡婦,放棄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不悔?”
謝無陵眼皮輕抬,回望燕王:“我聽燕北的叔伯們說,義父終身未娶,隻因心裡已住了一人。孩兒鬥膽,倘若叫義父在那位娘子與皇位之間做個抉擇,義父會選哪個?”
燕王一噎。
再看熠熠燭光照耀下,這張既像自己,又隨了房淑靜的麵龐,好似回到多年前。
她問他:“司馬靖懷,你不悔嗎?”
他道:“不悔。”
而今這個問題,兜兜轉轉,到了他們二人的孩子這。
燕王氣笑了,磨了磨牙:“哪個混賬東西在你麵前嚼本王的舌根?”
謝無陵嬉笑:“是兒子瞎打聽的,義父莫生氣。”
燕王哼了聲,斜斜乜他一眼:“雖說裴守真沒了,但你就這麼有把握,那沈氏小娘子會跟了你?”
“那我不管。”
謝無陵道:“烈女怕纏郎,從前我能叫她對我動心,天長日久,總能再叫她心悅我。”
再說那裴守真,不也是趁著這三年的時光,走進嬌嬌的心麼。
裴守真可以,他亦可以。
莫說三年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又不是等不起。
“罷了。”
燕王見他心意已決,深歎一聲,負手轉身,“去將安王請進來吧。”!,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