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晉江文學城首發
熟悉的嗓音隔著紅蓋頭傳來,沈玉嬌一時僵住。
以為是幻覺,可那牢牢握著她的修長手掌,掌心的溫度與力道,都無比真切告訴她,不是幻覺。
裴瑕尋來了。
在她與謝無陵的婚儀上,他尋來了。
大腦霎時陷入一片混亂,無數的疑惑充斥在胸口,還有慌亂、無措、心虛、茫然……
“你他娘的,鬆開我媳婦!”
謝無陵暴戾的斥聲猛地響起,伴隨著揮拳的破風聲。
沈玉嬌隻覺自己被腕間那力道往後帶去,而後隻聽“咚”一聲悶響,大抵是裴瑕擋下那一拳,總之手並未鬆開。
左右響起冷兵器碰撞聲,以及一道細長嗓音:“快,攔下那無賴!”
這突變也叫沈玉嬌悚然回神,再顧不上其他,一把扯下紅蓋頭。
“住手,都住手!”
沒了蓋頭的遮擋,她也看清眼前的情況,原本喜氣熱鬨的院落此時一片混亂,甲兵們手持刀劍,麵容森然地衝上前,賓客們抱頭亂竄,瑟瑟發抖。
而在她的麵前,一襲牙白長袍的裴瑕,單手緊叩著她的手腕,清雋的眉眼一片凝肅,“玉娘,真的是你。”
身著大紅喜服的謝無陵在看到她蓋頭掀開的刹那,也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她另一隻手:“嬌嬌,你彆怕。”
眼見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拽著她,周圍的一切仿佛靜止,唯有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在無聲蔓延,沈玉嬌的腦仁突突直跳。
再看院內那麼多人都朝他們這邊瞧來,種種目光令人如芒在背,隻恨不得挖個地洞離開這是非之地。
長緩一口氣,她強行壓下心頭種種慌亂困惑,而後抬起一雙烏眸,視線在兩個男人之間流轉一番。最後落向裴瑕:“守真阿兄,你先鬆開我。”
她喚他,守真阿兄。
裴瑕目光略沉,待迎上那雙溪水般明澈的烏眸,窺其眼底的為難窘色,到底鬆開她的手腕。
沈玉嬌暗暗鬆口氣,又偏臉看向謝無陵:“你也鬆開。”
謝無陵不情願,撇了撇唇:“憑什麼?你是我媳婦。”
沈玉嬌蹙眉:“謝無陵。”
謝無陵:“……哦。”
到底是怕小媳婦生氣,老老實實鬆開了手。
再看那白袍玉帶的男人,不禁眯起眸,嬌嬌喚他阿兄?難道這人是自己遠在嶺南的大舅兄?
可這人氣勢洶洶,十足十的搶親行徑,可不像是來吃喜酒的。
“嬌嬌,他是誰?”謝無陵問。
沈玉嬌噎住。
這叫她如何答。
感受到兩個男人同時投來的視線,一左一右仿佛要在她頰邊燙出兩個洞,她捏緊掌心,不能這樣下去了。
沉下一口氣,她不再搭理他們倆人,而是轉身對僵在上座一臉尷尬的常六爺道:“六爺,有勞您幫著送送客。”
稍頓,餘光掃過謝無陵:“順道看著他,莫叫他衝動。”
常六爺自覺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但今日這種陣勢還是大半輩子頭一遭,不過見這小娘子冷靜托付,他緩過神,連忙頷首:“好…好……”
沈玉嬌感激致意,又側過身,稍定心神,仰臉望向裴瑕:“多日不見,守真阿兄與我談談可好?”
裴瑕垂下眼,見她嬌麗眉眼間是故作鎮定的沉靜,默了片刻,道:“好。”
沈玉嬌環顧一圈,這小院太小,又擠滿了人,如今能安靜談話的地方也隻有那間寢屋——
“進屋聊吧。”
她說著,又補充一句:“今日來賓皆是無辜之人,還望守真阿兄莫要傷他們分毫,放他們歸家。”
裴瑕掃過那一張張嚇得煞白的麵孔,眉心輕折,而後朝站在一側身著灰青色內侍服的慶榮道:“汪內官,放他們走罷。”
慶榮叉著手:“裴郎君發話,奴才自當遵命。”
說著,他隨便點了位甲兵,細著嗓音道:“去尋些紙筆,將院中之人一一記名,待畫過押後,便可歸家了。”
那甲兵應諾,忙去安排。
沈玉嬌見狀,心下也明了,這是要記名留檔,若是今日院中之事傳揚出去,就照著冊子上的名字挨個盤問,總能揪到那多嘴之人,以作懲戒。
看這內侍細心如塵,辦事妥帖,一定不是尋常人。
隻是裴瑕身邊何時有內侍了?還有這些甲兵,也並非他的身份能調用的……
她心下諸般疑惑,也來不及細想,裴瑕開口喚她:“玉娘。”
沈玉嬌回神,朝他頷首:“嗯,進屋吧,那間。”
她稍稍伸手,指著那貼著大紅喜字,掛著紅綢的寢屋——
亦是她與謝無陵的婚房。
裴瑕緩步走過去,待推開門,看到屋內那一片更為鮮亮喜慶的紅,隻覺刺目。
沈玉嬌避開他投來的目光,再看院中那道穿著大紅喜袍的高大男人,他也正直勾勾朝她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謝無陵上前疾行兩步:“嬌嬌。”
卻被常六爺一把拉住,不讓他衝過去。
沈玉嬌朝他扯了扯唇:“沒事的。”
謝無陵見她強顏歡笑,心頭好似被什麼撞了下。
紅袍下的拳頭緊緊攥著,他咬牙:“我就在外頭,若是他敢動你半分,你儘管喊我。老子今日就算不要這條命,也定和他們拚了!”
沈玉嬌還想再說,身側響起裴瑕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玉娘,進屋。”
纖長眼睫輕輕顫了下,沈玉嬌回眸,隻瞥見男人神色淡漠的側臉。
他大抵是不耐煩了,亦或是……心頭也有怒意?
他的心思一向深沉難辨,不似謝無陵那般喜怒哀樂全在臉上,遂也沒再多想,隨他進了屋。
房門合上,屋內沒點燈,隻窗外投進一點點昏朦的光。
看著裴瑕負手站在屋內,周身氣
度與此處格格不入,沈玉嬌恍然意識到,原來這屋竟這麼小——
好像初次在這間屋醒來時,她也覺得這屋小。但後來習慣了,竟也不覺得小了。
緩步走到桌邊,她熟練地拿起火折子。
為著新婚,原本那個簡陋的燈盞被收進雜物間,桌上擺著的是一對粗壯的龍鳳喜燭。
沈玉嬌知道此時點起這對龍鳳喜燭,未免不合時宜,但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其他蠟燭,隻好硬著頭皮點燃。
屋內很快亮堂起來,大紅喜帳、大紅床單被褥、大紅的雙喜窗花、大紅的龍鳳喜燭,滿目大紅,輝煌鮮亮,喜氣洋洋。
她原以為今夜的局促,應當是和謝無陵在新房裡獨處時。
未曾想到,卻是和從前的夫君,彼此沉默著對峙。
細白指尖揪著喜服,遲疑片刻,沈玉嬌抬眼,看向那始終站著的白衣郎君:“守真阿兄,坐下說吧。”
裴瑕掃過這間狹窄卻精心布置過的寢屋,視線在書桌旁那張長椅略停,薄唇輕抿,到底是走過去,掀袍而坐。
沈玉嬌也在他對麵坐下。
不知為何,當他那雙幽深狹眸靜靜看來時,心底驀得一陣心虛。
可她有何好心虛的呢?
是她想顛沛流離,流落異鄉麼?是她想不安於室,另嫁他人麼?是她背信棄義,對不住他麼?
沒有,她沒有對不住他,自然沒什麼好心虛的。
反而是……反而是他裴家……
沈玉嬌以為自己已經能心平氣和了,可想到那場大雨裡,她被人用匕首指著脖子,險些喪命。想到她獨自一人被拋在林間的恐慌與無措,想到逃亡一路上的洪水、瘟疫、勞累、饑餓、病痛、擔驚受怕……
胸前諸般情緒如潮水般激烈翻湧著,她搭在膝上的雙手,都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再次抬頭,她眼眶微紅,哽噎開口——
“你如何尋到這的?”
“你怎會淪落至此?”
兩道嗓音幾乎同時響起,對座倆人皆是一怔。
待觸及她泛紅的淚眼,裴瑕眼波輕動,而後從懷中拿出一方帕子,遞給她:“玉娘,不用怕了。”
沈玉嬌看著那方潔淨的絲帕,猶豫片刻,還是接過:“我不怕。”
沒什麼好怕的。
若今日來的是裴氏其他人,她或許會怕,可麵前之人,是裴守真。
她信他、敬他,更知他不會害她。
裴瑕看她掖了掖眼角,不疾不徐將事情經過說了遍。
得知是崔郡守家的六娘子認出了自己,沈玉嬌錯愕半晌。
應國公府的春日宴,那時她家中尚未敗落,她的確是赴宴了。
可崔家六娘子,她壓根就不記得這號人。
沒想到因緣巧合,竟是從這微末之處出了岔子。
沈玉嬌恍惚了好一陣。
裴瑕也不催她,隻靜靜看著龍鳳喜燭之下,她一襲紅裝,描眉點
唇,昳麗嬌美的模樣。
隱約間,好似回到去歲的洞房花燭夜。
她也是一襲紅妝,隻那時她眉眼間滿是嬌怯羞赧,垂著眼,不敢看他。
但他也撞上好幾回,她偷偷看向他的眼,燭火下亮晶晶的,仿若盛滿星辰。
沈氏玉嬌,是他裴瑕之妻。
自始至終,毋庸置疑。
“守真阿兄……”
輕輕的喚聲暫時拉回他抽離的思緒,裴瑕掀起眼簾,望向對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