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嬌錯愕,將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家書的事與宋氏說了。
宋氏聽罷,既驚又喜,末了感歎:“論人脈關係,還得是裴家。你外祖父和你舅父.......唉,不提也罷。”
一家子書生,隻知讀書做文章,空有個清流美名,真要辦點什麼事,哪哪都辦不成。
沈玉嬌也知外祖父家的情況,太平時期需要文人錦上添花,時局動亂時,文人與百姓一樣,都是任人宰割的豬羊。
河東裴氏根基深厚,為官做宰者不勝枚舉,沈李兩家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一個裴氏的力量。
“有守真背後打點,你父母兄嫂在嶺南,應當會好過一些。”宋氏看向沈玉嬌,欣慰笑道:“你這郎君真是不錯,生得那樣俊美,文能作詩賦國策,武能陣前運籌帷幄,回到家中還對你這般體貼細心,難怪長安城的小娘子們都羨慕你呢。”
沈玉嬌赧然,並未否認。
餘光瞥見李老太太渾渾噩噩的模樣,她勉力扯出一抹笑:“郎君還答應我,等大軍班師回朝,陛下論功行賞,他將用軍功替我父兄換個翻案的機會。隻盼著能順利洗淨冤屈,家人能早日歸來,一家團聚.......”
話音未落,就見上一刻還掛著笑意的宋氏霎時僵凝臉色,雙眉緊擰地盯著沈玉嬌:“軍功換翻案?不不不,這絕不成!”
“重審那樁案子?不成不成!”
前院書房裡,聽到裴瑕問及沈家舊案,李從鶴和李集父子也變了臉色。
裴瑕執杯的長指頓住,徐徐抬眼:“為何?”
李從鶴和李集對視一眼,瞥向下首的兩位李家兒郎:“大郎、二郎,去廚房問問午飯準備得如何。”
李二郎疑惑:“這點小事讓下人問便是……誒,大哥你踢我作甚?”
李大郎:“.......”
忍著對蠢弟弟翻白眼的衝動,他站起身,朝上座的長輩躬身:“祖父、父親,我們先退下。”
又朝裴瑕一挹禮,便拽著李二郎離開。
書房門從外關上,靜謐室內唯餘茶香嫋嫋。
裴瑕見李家父子支開小輩,也放下茶盞,端正坐姿:“不知二位尊長有何賜教,晚輩洗耳恭聽。”
李家父子沉默一陣,李從鶴道:“你來說吧。”
“是。”李集頷首,再看向裴瑕,容色肅正:“守真,你有為你嶽父翻案的孝心,我們深感欣慰。隻是這樁貪瀆案,並非你想的那麼簡單。你才來長安,雖有淮南平叛的功
績,卻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淺,此時貿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實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觀色,也肅了神色:“聽聞外祖父與舅父去歲為這案子奔走多日,最後卻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麼,才這般反對我去翻案?”
李集也沒想到他一語中的,噎了下,麵露猶疑地看向李從鶴。
李從鶴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長地看向下首那道淵清玉絜的身影,靜默良久,才歎了聲:“既是自家人,又一心為著你妹婿一家,也沒什麼好瞞的,說罷。”
李集這才壓低聲音,語氣凝重道:“你嶽丈乾了大半輩子的工事,區區一座寶塔,如何建不成?隻這座塔,是為孝慈太後所建,聖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說到這,李集嘴角輕翹,難掩諷意。李從鶴輕咳了一聲,李集才斂眸,繼續道:“既是為太後所建,一應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這最好的,造價定然也最貴。這樣一塊大肥肉,誰能不饞?”
“你嶽丈他坐到工部尚書那個位置,你要說他完全兩袖清風,那也不現實。畢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嬌嬌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門,收點小恩小惠,和光同塵,無傷大雅。但在營造之事上,你嶽丈向來嚴謹,尤其為先太後慶賀冥誕這樣的大事,他更不會胡來,什麼貪墨兩萬兩,以次充好,純屬誣陷!”
“那在背後以次充好,貪贓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頓:“是沈家、李家,還有你們河東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濃眉擰起:“還請舅父明說。”
見他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應國公,孫尚。”
這名號一出,裴瑕心頭也一凜。
應國公孫尚,當今皇帝的親舅舅,孝慈太後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鮮少來長安,也聽過昭寧帝“至情至孝”的名聲與事跡——愛屋及烏,連帶著對應國公這位舅父,昭寧帝也極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們手中可有證據,證明應國公便是聖華塔塌的罪魁禍首?”裴瑕問。
“這…這誰還敢往下查?”李集臉色難堪,眼露惶恐,“那可是聖人的親舅舅。”
去年若非他一摯友好心提點了兩句,他們再繼續不依不饒地查下去,萬一觸怒應國公,沒準李家也要遭殃。
不是他們不想救妹妹一家,實在是螳臂當車,無能為力........
君要臣死,臣能不死?君要保下親舅舅,拉個臣子當替死鬼,他們又能如何?隻得打碎牙齒往肚裡咽,能留全家性命,都算是皇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書房裡一時靜了下來,偶爾聽得窗外兩三風聲。
良久,屋外傳來小廝提醒,說是飯廳午膳已擺好了。
房中三人才紛紛起身。
臨出門時,李集深深地望向裴瑕的眼睛:“守真,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切忌、切記!”[1]
裴
瑕眉心輕動,須臾,抬袖肅拜:“多謝舅父教誨。”
在李家的這頓午飯,麵上其樂融融,但沈玉嬌與裴瑕都各懷心事,也都察覺出彼此有心事。
午飯過後,沈玉嬌想多陪陪外祖母羅氏,就在羅氏院裡歇了個午覺。
裴瑕則被李家兩位表兄拉去下棋、切磋詩文——
君子六藝,除了禦、射兩樣暫時無法切磋,無論是禮、樂、書、數,裴瑕都出色得無可挑剔。
僅僅一個下午的功夫,李家兩位表兄就完全折服在這位妹夫的才華之下,隻恨不得日日都能與他切磋討教。
待到日頭偏西,裴瑕與沈玉嬌準備告辭時,李家兩位表兄還一左一右圍著裴瑕:“守真,等下次有詩會,我一定給你送帖子。”
“休沐日裡,你若想出城射獵,也可隨時派人來找我們。”
被擠到後頭的沈玉嬌:“........”
想牽妻子的手,卻被盛情包圍的裴瑕:“.......”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夫妻倆與李家人一番告彆,雙雙上了車。
熏著清雅暖香的馬車裡,沈玉嬌緩緩吐出一口氣:“沒想到兩位表兄與郎君這般投緣。”
“兩位兄長都是純善好客之人。”
裴瑕稍理袍袖,抬眸見到沈玉嬌眉眼間似有疲色,又想到她午飯時的心不在焉,暗自忖度,大抵是外祖母或舅母與她提及往事,費了心神。
本想將貪汙案的內情告知她,但見她這般疲累,還是將話壓下去,想著晚些再說。
沈玉嬌並不知裴瑕此刻所想,但她這會兒的確很心累。
關於家中舊案的內情,還是等回到府上再與他商量吧,現下她隻想靜一靜。
朱輪華蓋的馬車在平整寬闊的長安大街上平穩行駛,車廂裡,夫妻倆閉目養神,一路無話。
待到馬車停在永寧坊裴府,已是暮色蒼茫,晚霞漫天。
裴瑕扶著沈玉嬌下了車,見她臉上疲色稍褪,眉眼微舒。
正想著如何與她提及此事,剛一進府,便見左管事快步迎上前來:“郎君,娘子,你們可算回來了。”
他這火急火燎的模樣,裴瑕和沈玉嬌腳步皆頓。
“出何事了?”裴瑕問。
左管事匆匆行了個禮,再次抬首,視線落向沈玉嬌:“半個時辰前,賢靈宮的小黃門帶來賢妃娘娘的口諭,請咱們娘子明日入宮一敘。”
沈玉嬌愕然——
“賢妃娘娘請我進宮?”
“霍帥要我去長安?”
寧州軍營裡,謝無陵驚詫看向樊宇平:“真的假的?”
樊宇平沒好氣白他一眼:“老子吃飽了撐著,假傳霍帥的話誆你玩?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去?不願意去,我就去回稟霍帥,說你想留在軍裡過年,沒空。”
他說著就要轉身,謝無陵忙伸手去拉:“哎喲我的好樊叔,我這不是太吃驚了嗎?我去,我肯定去!”
樊宇平側眸斜他:“你也不問是什麼差事,這就應下了?”
謝無陵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輕挑:“樊叔能將這差事傳到我耳朵裡,一定是個好差。而且,那可是長安——”
樊宇平並不知謝無陵平日掛在嘴邊的“媳婦兒”就在長安,隻當這小子是向往都城的繁華熱鬨,不禁肅眉,一本正經道:“叫你去長安,是護送霍家小郎君回侯府,這一路山高路遠,保不齊陳亮那狗賊會派人劫殺,絕非兒戲。到了緊急時刻,霍帥需要你和另外十七名精銳親衛以命相護,你可清楚?”
霍小郎君,霍家唯一的嫡孫。
若小郎君有個三長兩短,鎮南侯府霍家算是徹底絕後。
謝無陵收起臉上輕佻嬉笑,挺直身板,朝樊宇平抱拳:“樊叔放心,霍帥如此器重我,便是豁出性命,我定將小郎君平安送達!”
何況他的嬌嬌就在那,這一路哪怕下刀子,他也要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