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轉向鐘意,不懷好意:“這位人類。如果你打算做義診,那也不應該混在我們隊伍裡。你應該在鎮頭呆著,弄個小攤子。”
“對啊,你來乾什麼?”
“你又吸不了靈氣。”
“混在妖怪隊伍裡,你有何居心?”
妖怪們七嘴八舌。
鐘意半垂了眼。
梅喜喜哭到半截,也噎住了,紅腫的眼睛望著周圍的大妖怪。
“沒事,”鐘意輕聲安慰她,“我一定會給你價值五星好評的售後。”
梅喜喜:……
隻見他抬起手,拿起手機。
鐘意道:“大家等一下,我有個妖怪朋友,能解答這個問題。”
*
彭夏聽到電話鈴時好快樂。
K字頭的妖怪長得都不咋地。
走在他前麵的是空心鬼,後麵是一隻骷髏。
兩個妖怪都話癆,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跟他這隻孔雀說話。
彭夏不想理他們,一路看著腳尖,覺得再多看那兩隻妖怪一眼,眼睛就瞎了。
於是,空心鬼和骷髏就隔著他說話,說什麼哪裡的肉最好吃啊,幾歲的小妖怪最香啊。
彭夏實在是不忍聽,乾脆跟空心鬼換個位置,讓那倆哥倆繼續探討血腥的話題。
……走著走著,他也倒真覺出這百妖夜行的好。
強大靈氣暖洋洋地滋潤了彭夏每個細胞,他舒服地想要眯起眼睛。
走過一條街,路過兩道巷,非但不累,反而覺得越來越有力量。想起鐘意之前煞費苦心地想讓自己參加夜行,他深懷感激!
朋友果真是對自己最好的!
正在開心著,他聽到電話鈴。
一看屏幕,竟然是好友打過來的。
鐘意聲音平靜。
“彭夏,你方便過來嗎,”他像講平常的事,“來清平鎮高中。”
被一堆妖怪看著,鐘意不能說太多話,彭夏更是完全察覺不到好友的語氣有任何不對:“什麼?你不是在家裡睡覺嗎?”
鐘意如尋常道:“沒有,我在另一隻妖怪隊伍,你來我這邊,幫我個忙,對了,你餓不餓?”
“有好吃的啊!”彭夏開心了。
“有。”鐘意回答。
彭夏掛了電話,好高興地跟空心鬼和骷髏頭大哥說拜拜,就朝著鐘意發的位置跑去了。
為啥好朋友也去參加夜行了?沒準是想多拉幾個妖怪客戶吧,讓自己幫忙。朋友可真有商業頭腦。
而且那邊還有好吃的!
哎呀,怎麼不早叫上他!
肯定是朋友之前想培養自己的膽量,讓他自己努力做一個膽大的妖,一個成熟的妖。
朋友他真是用心良苦啊,彭夏越想越感動,甚至於靈氣上湧,直接給飛起來啦。
至於鐘意這邊,妖怪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質疑他的行醫經曆。把弱唧唧的文藝青園撥拉到一邊,一個個態度都不太好。
“你到底給多少妖怪看過病?”
“我的妖怪客戶確實不多,”鐘意乖順回答,“領胡,你們認識嗎?他是我的永久按摩VIP。”
“真的假的,領胡不在咱們這隊,在那邊呢。”一隻簪子精戳了戳地麵。
“我還給燭龍看過眼睛。”鐘意補充道。
“那是上古神獸,你瞎說吧?”一樹小皂莢搖得稀裡嘩啦。
“天狗?天狗在這邊嗎?”鐘意喊了兩聲。
“你還認識他?最近跟主人拿了他兒子給的棺材錢旅遊去了。”不知誰在搭腔。
“金華也是我的客戶。”鐘意想起好久不見的那隻貓妖。
“我認識,J字頭,也不在咱們這隊,您這客戶夠雜的啊,”一隻聞獜疑惑,“下至兩百歲的貓妖,上至幾千歲的上古神獸,聽著怎麼這麼不靠譜呢?而且全那麼不湊巧,都不在咱們隊?”
“要我說,青園就是好騙!”有妖附和,“近視眼,近視眼能治好?我吃了好幾隻尚付,屁用也沒有啊!”
青園弱唧唧地反抗:“以形補形是沒有用的!”
餘光裡,鐘意看到那隻豬玀的獠牙越滋越長,眼睛冒著邪惡紅光,一步一步朝著他的方向走來。
也便在此時。
鳥兒振翅的聲音,充斥了安寧的夜空。
一抹鮮豔的綠在月光之下伸展,遮天蔽月。晶瑩光澤,讓下麵這些長相奇葩的妖怪們黯然失色。
彭夏在天上衝他笑笑,頭頂上的可愛羽冠隨夜風微微搖擺。他還對梅喜喜羞赧地打了一個招呼:“嗨呀,你怎麼也在呢。”
所有妖怪都被吸引住了,挪不開眼。特彆是鳥類,對於他們來說,孔雀是百鳥之王。
彭夏輕輕嫋嫋地下落,停在好友的身邊。
鐘意向大家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孔雀精彭夏。”
彭夏微笑點點頭。
豬玀嗤笑:“好,那現在,由你的朋友來說說看。為什麼你一個人類,會出現在妖怪的隊伍裡?”
鐘意勾住了彭夏的肩膀,對囂張的豬玀說:“因為我有這樣的朋友,我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豬玀:?
他粲然一笑,那雙眼睛波光流轉,如星辰閃耀:“他是大明王的後代,曾經吞過如來。如果誰打算吃了我,我就可以讓我的朋友先吃了誰。”
過來打算跟好朋友吃點零食的彭夏:????
月光皎潔,照得每一隻妖的表情分毫畢現。
灰兔子張大了嘴巴,裡頭還有截胡蘿卜,吧嗒掉下來了。
一隻狨,本來用一片樹葉擋著自己的朝天鼻,手一鬆,葉子砸在腳上。
特彆是那隻婆婆丁,往後一跳,捂住白花花的腦袋,好像誰真的想吃她那一頭毛一樣。
誰都知道孔雀大明王吞如來的故事,但誰也想不到那麼多年之後,小後代孔雀要吞妖怪了。
鐘意扭頭和梅喜喜小聲說:“都是為了你,還多叫了個客服。售後費用還得加……”
梅喜喜的淚,湧得更加歡快了:大佬你不用講了,你乾什麼我都會同意的。
可想不到,那隻豬玀就像腦袋缺腦一樣,哼哧哼哧個沒完。
“祖上是什麼大明亮?你說什麼呢?”豬玀是個文盲,“吃了個什麼玩意兒?淨是廢話!”
它嗷了一聲:“閒雜妖等都靠邊站啊,我看這個凡人詭計多端,沒有一句實話,我現在就把他吃了!”
豬玀的身體一下子膨脹到十倍大,不顧旁邊妖們的勸阻,蹄子踏地,一聲比一聲重,朝著鐘意的方向走來。
彭夏:“啊!”
梅喜喜:“彆!”
鐘意:“小彭靠你了,吃了它!!”
彭夏有點慌:“你等下,我沒試過,你讓我找找感覺。”
彭夏也是沒想到,剛變成孔雀就要吞東西啊!他的先祖也不見得一變成妖就吞了如來啊!這種大難臨頭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鐘意使出這一招,真是趕鴨子上架啊!
他助跑,在好友肯定的眼神中,目光變得堅定且充滿力量。孔雀翅膀在夜風中颯颯作響,頭頂上的羽冠充滿戰意。
大妖怪們幾乎都是第一次目睹孔雀吞吃妖怪,各個反應不過來,吱哩哇啦地亂叫:“快跑啊,快跑啊,有妖吃妖啊!”
場麵一度混亂不堪,本來排得好好的隊伍亂成一團,東邊踩踏西邊翻滾,青園的大尾巴被一個旋龜跺得好疼。
彭夏大張了嘴巴。
他露出兩排白淨淨的小牙齒,月光把兩顆虎牙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像個小炮彈一樣“啊”著跑到了豬玀那裡,“哐嗤”一啃。
鐘意不忍直視地扭過臉去。
梅喜喜縮了縮脖子。
等兩個人視線回過來的時候,彭夏愣愣地站在那兒……豬玀的堅實大腿上隻留下兩排乾淨的小牙印兒。
彭夏:“應該是不行。”
又試了一嘴。
彭夏徹底慌了:“鐘意,對不起,我啃不動。”
彭夏的眼淚要劈裡啪啦地往下掉,豬玀哼了一聲,又要衝向鐘意的方向,嘴巴裡噴出的灼熱氣息把學校的地磚烤糊一排。
梅喜喜就算是絞儘腦汁也想不出辦法了,她披頭散發不顧形象地喊:“鐘先生,不用你售後了,你自己快跑吧!”
——鐘意根本就跑不掉。
在他進到這個百妖夜行的隊伍時,雙腿就跟梅喜喜一樣,被控製不住地陷進去了。
在這種幾乎天無絕人之路的時候,年輕人忽然平靜地看向彭夏:“小彭,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隱瞞你很久的事。”
彭夏:“什麼?”
“百妖夜行,兩條隊伍,一條帶隊的是你的方相氏,而另一條……”
彭夏:?
“是你的偶像。”鐘意已經被豬玀踩在腳下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大喊,“白先生!白澤!!白先生!”
年輕人的聲音劃破夜空。
在這座滿滿當當的學校,原本因為孔雀發生了妖怪踐踏,你疊我我踩你,從O到Z的妖怪排得亂糟糟。可大家聽到鐘意這一道聲音,就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指令。
無論多麼嬉皮笑臉乖張的妖,都斂去臉上那荒誕不經的神色。
多麼狠厲無常趁機打算搗亂的妖,都迅速挺直了妖背,收起自己的獠牙。
其實他們這一條妖怪隊伍特彆長,鐘意從來沒有看到帶隊妖是誰,他追著梅喜喜進來的時候,隻發現這是一條近乎在長龍末尾的隊伍。
但是,關於白澤的事情,他從來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在天狗食月後的第二天,他去清河,小貓妖泡著澡,當時崇拜說道:
“月圓之時,皎月光輝萬裡,清平鎮作為靈力大盛之所,會吸引幾乎全天下的妖來,那就是傳說中的百妖夜行。白澤大人執掌百妖圖,名彰浩然,跡顯天府,更要神威無量了喵,是個妖看見都會腿軟。”
豬玀大哼了一聲。
“你個凡人,彆叫了!你就算知道白大人又如何?!”
“天寶年間,白大人神威儘顯,凡是有你這樣不小心有了天眼的人,都會讓他一一挖掉珠子!”
話音一落,仿佛是突然間,學校操場上空刮起颶風,濁氣一掃而淨。原本飛來飛去的樹葉,都迅疾回到樹乾之上。一道清晰悠遠、震耳欲聾的虎嘯聲,帶著摧枯拉朽的力度,迅疾地衝入這間學校。
劈劈啪啪,無數的窗玻璃俱被震碎。
下一秒,一雙白色的、巨大的翅膀直直展開,把天幕遮住,耀眼如白晝。
龐大的氣流使得豬玀的蹄子鬆開,它懵懵懂懂,像被無名的力道推開,順著教學樓的樓梯滾落了下去。
巨獸飛來,翅膀被優美地收攏在肩胛兩側。
它降落在鐘意麵前,慢條斯理地踩著地麵,篤定而優雅地向前走,虎皮下的肌肉流暢舒展。
“對不起,”鐘意的睫毛微微顫抖,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和人道歉。
“白先生,我一直能看見妖怪,也一直都知道您是妖怪。”
老虎已經巡望了學校的踩踏事故。它伸出爪子,用那尖利的指甲勾了勾始作俑者鐘意的下巴。年輕人本來皮膚白皙,如此,在白嫩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鐘醫生,您還知道多少?”老虎低聲問,富有威壓的聲音,簡直能夠震碎人類的耳膜。
它很禮貌,也用了敬稱。
但這語氣並不會因為禮貌而顯得有一點點溫和。
“大仁大慈無量天尊玄武聖光清平妖王。”鐘意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老虎聽到這麼長一串的、幾乎從來沒妖這麼叫過的全名,額頭上的王字猛烈地跳了一跳。
“我寧願被您吃掉,也不想被豬玀啃一口。吃之前,為了不臟了您的牙口,我能先洗個澡嗎。”鐘意誠懇道。
老虎聽小男生講了這麼一嘟嚕自暴自棄的話。
看了看周圍那些瑟瑟發抖的妖們。
把脆弱的人類抓起來,往肩膀上一拋,飛向天空深處。
大家麵麵相覷。
梅喜喜和彭夏看到一本書飛到天空,封麵上寫著《大佬拐走小嬌妻》,又很是不確定的搖搖書脊,把封麵變成《踩踏事故這般處理》,有條不紊地指揮起這個已經排得個稀巴爛的隊伍來。
“孔雀,你不在這支隊伍。”書指揮半天後,最後飛了過來。
彭夏點點頭,振翅離開,尋找他起先的方相氏隊伍。
“我朋友……不會有事吧?”彭夏問。
“不會。”那本書扇了扇書頁。
“梅喜喜,我帶你回去。”書變了個腰封伸出來,勾了勾女演員的手。
“啊……你知道我。”梅喜喜驚訝,又發現自己的腳能拔出隊伍來了。
“我們同事一整夜都在找你。”書言簡意賅。
隊伍再度行進之後,就像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婆婆丁甩著絨毛走來走去,青園扭著尾巴向前移動。隻是豬玀不在隊伍中了。
在許久之後,遙遠的地平線邊緣緩慢亮起一道微茫的光,青白逐漸替代昏暗。
作為此時唯一的領隊者方相氏,飛至清平鎮最高的鐘樓頂端,用金戈與盾發出一聲金屬的清脆碰撞。她微微頷首,黃金麵具下寬闊的下巴動了動,露出莞爾一笑。
如收到號令,兩支隊伍妖怪停在原處。他們各自和前後的隊友禮貌鞠躬、分彆,才飛上天際。駕上一塊塊的雲,回到他們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洞府。
一年一度的百妖夜行,至此結束。
*
《七月半》劇組全體成員是在一個小河溝裡醒來的。
胡來的褲子濕了,臉上蓋了老大一片臭葉子。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狼狽。
就記得電影沒拍成!
還有人勸他不要拍!
最後也不知道咋的,那人唰得換上一身狗衣服,問他怕不怕,還說要吃了他!
這是有什麼大病啊!
後來他就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裡,聽到了特彆瘮人的音樂,音樂催著他做了一個又一個噩夢。
胡來看看周圍一個個睡醒的劇組成員,崩潰了。大家除了拍這部電影,還有彆的事要做,這一晚上時間不明不白就要浪費了。
“梅老師,我的天!”胡來抓了抓他淩亂的大胡子,望到街道儘頭走過來的梅喜喜。
昨天剛要拍梅喜喜,這女主角就不見了。
胡來還在思索梅喜喜怎麼回事,就看到她嗚嗚哭起來了。胡來驚愕,梅喜喜向來不會哭,更不會演哭戲,滴個眼藥水都顯得假惺惺。
梅喜喜哭得梨花帶雨:
“人家都說了不讓你拍,你還拍!”
“人家街道辦乾事提醒過你!”
“人家寵物醫院的人也勸過你!”
“你屁也不信,還要我們拍戲!”
梅喜喜哭得好大聲:“還好我花錢了嗚嗚嗚,買了一包貓糧。”
胡來:“你到底去哪了?”
聽到這個問題,梅喜喜哭泣的眼睛裡透著一絲滄桑兩絲惆悵三分震驚和四分疲憊,這種表情的層次感遠遠勝於她過去所有影視作品表現。
“我去百妖夜行了。”
胡來:“開什麼玩笑,我們什麼也沒拍到!”
梅喜喜虛弱地說:“我可沒少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