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鹹齏大湯黃魚(1 / 2)

小鎮人家 朽月十五 18486 字 4個月前

因著明日一早去海灣,阿夏很早便睡了,第二日時起來氣色很好。

想著要出門見人,總不能再糊弄,挽發插簪,特意盤了個很小的花苞似的小揪。換了身之前新做的纏枝紋錦春衫,淺淺描個眉。

十五六歲正是顏色好的時候,無需過分敷脂粉,她連口脂都沒有用。

將將作罷,底下方母已經在喚了,“阿夏,船快到了,你快些下來我跟你一道去。”

阿夏把東西拿上,才趕緊和方母一道出門去。她們家裡其他人都忙著,也沒有功夫特意跑到海灣去吃頓飯,隻有她們母女倆同行。

盛母叫來的船比烏篷船要大上很多,是雙層的,兩排的劃槳,遊得比小船要快上不少。

阿夏才剛看到這艘船,二樓船頂上曉椿就眼尖地瞧見她,招招手,“阿夏,快點上來,就等你了。”

方母讓她自己上去,自己和一樓船艙的盛母說話去了。她小心地沿著船上的木梯上去,船頂很開闊,有點微拱,曉椿幾個站在欄杆邊上,正在說話。

小阿七的手肘抵在欄杆上,他慢悠悠地道:“在海上風吹日曬的,隻怕潯哥他們這臉都要被曬得黢黑。”

“那我覺得不會,兩個人本來也白不到哪裡去,再黑一點不會很奇怪。”

山桃最厲害的就是她這張嘴,一視同仁無差彆對待。阿夏不由自主地讚同,不過想起盛潯的那張臉,覺得黑一點白一點人家都那麼俊,也沒什麼好比較的。

於是把話給岔開,“我聽伯母說,他們去山亭這一趟,還給我們帶了東西來。”

說起這個山南立馬接話,“山亭我知道,那地方聽說嗜辣,人人都能吃辣,把花椒什麼當做菜似的,大把大把地撒下去。吃一口滿臉通紅,我倒是想嘗嘗這個味。”

隻要好吃,他什麼都想嘗一嘗。

“辣?那還是算了吧,我吃不來。”

曉椿搖搖頭,隴水鎮愛吃辣的人很少,以至於花椒辣椒都不怎麼賣,大家自然也養了一副吃不了辣的舌頭。

阿夏倒是挺感興趣,辣菜莫名有種向往,不過隻想了想,便作罷了,怕自己吃的臉上都是小疙瘩。

大家在船頂上吹著風,底下的槳劃得飛快,從明月河的橋洞遊過,於水道上七拐八拐,水路越來越開闊。

河道也在漸漸加寬,清亮的河水慢慢也變了顏色。阿夏鼻尖聞到一股鹹濕味,抬頭向遠處眺望,海麵是青藍色,平靜無波,偶有幾隻雪白的海鳥從浮雲邊上盤旋之下,在海麵低飛而過。

海灣的碼頭很大,一道長而寬闊的石堤,上頭紮石柱,柱子上懸著高大的海船,長長的桅杆,旗帆烈烈作響。

住在碼頭旁的人家,房子都是青石砌的,壘得又寬又高,簷下瓦背上晾曬的竹匾上全是海物,靠海自然要吃海貨。路邊小販敞開的袋口裡也全是又大又好的魚乾。

此時人不算很多,要是三五更天或是天剛亮時來,那個時辰海物才剛運來,各鎮的村民劃船趕來,碼頭上都擠滿了,還要的就站在石堤上,拿根桶往下吊。

所以當阿夏站到海灣的青石路上,鼻尖充斥的全是海腥味。路上所見的人也跟隴水鎮不太一樣,他們大多拿頭巾包住臉,或是帶著鬥笠,畢竟海灣的鹹濕氣不養人,臉上有裂口,沾著風也作痛。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海灣,隻是當時跟著大伯來時年歲還小,這麼多年也沒有再來過,感覺海灣變了個樣子。

她站在路上試圖找出自己熟悉的地方,抬起頭左右瞧瞧。前麵有家酒樓,二樓的窗被支起來,從裡麵探出一張臉,皮膚黑,濃眉大眼。

看見阿夏時,他有點驚訝,緊接著將手湊到嘴邊大喊:“阿夏!”

阿夏有些不想認,閉了閉眼,還真讓山桃給說中了,曬成跟黑炭似的,一張嘴隻有牙齒是白的。不過才走兩三個月而已。

不過她很快摒除這種情緒,招了招手,話語也很熱情,“三青哥。”

“哎,”三青笑得跟朵花似的,讓人不忍直視,他往旁邊喊了聲,“盛潯,快點過來,小阿夏他們來了。”

旁邊的盛潯沉默地走到窗子前,微彎下身子低頭去看。

阿夏本來以為會出現另外一張黢黑的臉,卻沒有想到盛潯反而白了一些,眼睫長而濃密,粗眉高鼻梁,褪去了水鄉男子的清秀,眉目深闊。

她本想招手的,沒想到轉眼人就消失在二樓的窗戶上,正納悶著呢。盛潯從酒樓敞開的大門走出來,寬肩高個子,體態勻稱。

人到眼前,阿夏卻沒有喊,她隻覺得大家怎麼都在背著她偷偷長高,盛潯走之前才比她高一個頭的,現下她居然隻到他的胸前。

再過些時日可怎麼得了。

“怎麼了?這麼長時日不見,看見我不高興?”盛潯伸出手拍拍她的頭發,聲線清朗略帶點沙啞。

見阿夏沒理,彎下腰看她的臉,“阿夏,你好像瘦了點。”

以前圓圓的下巴都尖了一些,盛潯覺得有點可惜,圓圓的才好看。

“少來,一點也沒瘦,你不過是太久沒看到我罷了,”阿夏捧住自己的臉抬起頭看他,回了句,“反倒我看哥你好像白了不少,還有你怎麼又長高了?”

“唔,這是個好問題,”盛潯回答不出來,他又拍拍阿夏今日特意梳的小苞。

惹得阿夏拂開他的手,抱怨道:“好好說話,彆動我的頭發,你要拍去拍山桃的。”

正巧山桃走過來,她今日的發型跟阿夏類似,湊近來喊了聲,“盛潯哥,一路過來累不累,還有剛才叫我做什麼?”

“路上還好,不累,沒什麼事情,”盛潯收回手,而後雙手放到背後,模樣很沉穩,也做足了當大哥的姿態。

阿夏撇撇嘴,瞧他這副樣子沒說話。

“啊呀,潯哥你居然沒黑,”小阿七一從船上落地就驚訝地喊道。

“我看你倒黑了不少,”盛潯瞟了他一眼,聲音不輕不重地回了句。

小阿七不信,“哪裡有?”

“好啦好啦,我們彆在這裡閒聊,趕緊進去先,這裡的風比鎮上的還大。彆等會兒一個個被吹凍著了。”

盛母看他們一堆人聚在路上,趕緊走過來像是趕小羊一般把大家都轟到裡頭去,全部上了二樓後,幾個大人見麵就過去坐到一旁寒暄,幾個小的單獨坐到一桌。

他們是一道長大的,男女大防自然有,不過家裡聚聚吃個飯倒是沒有那麼多的規矩。

打個照麵的功夫,山桃就笑得差點沒趴在桌上,一邊笑一邊道:“三青哥,你怎麼這麼黑了?”

還真被她給說中了。

大家本來不想笑的,結果山桃這一笑笑得停不下來,有人憋不住笑了,緊接著眾人都樂不可支。

隻有三青摸著自己的臉,茫然地問,“有那麼黑嗎?”

“確實有點。”

阿夏笑停後一本正經地回他。

盛潯半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道:“山亭日頭大,他天天跑外頭,不黑才奇怪。”

“誰跟他一樣,談完買賣就不出門,”三青有老多想要說他的地方,被盛潯轉過來頭輕飄飄的一眼給弄得泄了氣。

他懶得與盛潯一般見識,咳了聲,“我去外頭也不是白轉悠的,這不是給你們每人都帶了東西。再說我黑,東西我就不給了。”

幾個小的連忙噤聲,臉上的笑意也全都收起來,再怎麼說,東西是要看看的。

三青很滿意,從旁邊的地方拿了一大堆東西過來,挨個拿出來,“山亭的銅鏡磨得好,照得很是清楚,我買了幾個,到時候阿夏你們仨一人一個,還有方姨、趙姨什麼的我都買了,人人有份。你們看看,照得多清楚。”

他把銅鏡翻到自己這麵時,被自己黑亮的模樣給嚇到,調整了下神態,感覺把這鏡子倒扣著推遠一點。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著拿,“還有山南愛庖廚,給你買了把大鐵刀,砍菜很好使。小阿七,不好挑哇,那邊的劍不錯,給你拿了把。那裡的織物也成,最要緊的是便宜,…”

說了一大堆,每個人都有份,阿夏收到禮很高興,不過她想起盛母的話,側過身問坐在她旁邊的盛潯,“哥,伯母還說你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了東西,是什麼呀?”

“現在就想看?”

“當然。”

盛潯搖搖頭,“沒帶,在船上,到時候等吃完飯再帶你們去看。”

“好吧,”阿夏點點頭,轉身湊到曉椿旁邊看她的發巾,對三青的目光還是有點認同的,至少搭起來並不難看。

“說到吃飯,”三青手撐在桌子上,臉色難以言喻,“你們不知道,山亭的菜我是真吃不慣,太辣了,就沒吃過這麼辣的菜,吃一口菜,喝一碗水。到後麵,菜沒吃多少,隻混個水飽。”

他指了指一旁的盛潯,語氣更加不可置信,“他覺得味道還成,跑去問能不能跟老師傅學一手,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那老師傅真的教了幾道菜。我原本是想笑他的,沒想到老盛隻看了幾次,一上手就燒得像模像樣,我是自愧不如。”

人比人還真是氣死人,想他自個兒燒出來那種鬼樣子,狗都不吃。

“嘖,潯哥,什麼時候給我們露一手唄?”

小阿七有點不太相信,因為他從來沒有見盛潯燒過菜。

山南也附和,“我也想嘗嘗潯哥的手藝。”

他是真心想吃,並且也覺得盛潯肯定能燒得很好吃,已經在那裡饞了。

“真的呀,潯哥還會燒飯,真是隴水鎮的奇聞,”阿夏覺得不太可能,語氣有點質疑,“我也要嘗嘗。”

盛潯側過頭看了她一眼,也沒有拒絕,“明日吧,到時候來我家給你們做一頓。”

“真的?”阿夏反問。

“嗯,”盛潯忍不住屈起手指彈了她頭上的小苞一下,自然地將手臂搭在阿夏的椅凳後麵。

“你要是再動我頭發,”阿夏瞪了他一眼,“我就跟你拚命。”

“舍命奉陪。”

盛潯笑了聲,不過見阿夏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也就不逗她了,免得到時候真氣出個好歹來。

“到時候讓你彈回來。”

阿夏板起臉,“不能反悔。”

“不反悔。”

她這才滿意,準備到時候狠狠地彈回來。大家都說盛潯很有當大哥的樣子,阿夏卻覺得他有時候很幼稚,明明她大哥那樣的才是好哥哥。

彆過臉,暫時不打算搭理他,此時外頭跑堂開始上菜了,阿夏移移身子坐好,盛潯手握拳抵在嘴邊,實則在笑她像隻饞貓。

海灣靠海自然最多的是海物,第一道上的菜是鹹齏大湯黃魚,乳白色魚盞裡盛放一條完整背脊有刀花的大黃魚,湯汁顏色呈嫩黃色,切碎的鹹齏擺落其間。

鹹齏也就是鹹菜,但它是特指用雪裡蕻醃出來的醃菜,年年到了采摘雪裡蕻的時候,家家戶戶會把大缸騰出來埋到土裡,曬好後的菜放到缸裡,底部撒鹽,碼放整齊後放一層撒一次鹽,要踩還得拿石塊去壓,將汁水全給壓出來。

這樣放一個月後的鹹菜變得乾癟,顏色黃綠,撈出洗淨,切碎用熟豬油炒,再放黃魚一起煎,繼而燜煮。阿夏隻要聞著味都能知道,是這道菜跑不了。

黃魚本來魚肉就細膩,哪怕不放什麼光清蒸味道也好,更何況用鹹齏加熟豬油吊出來的湯頭,比鮮更多了一分值得細品的滋味。

阿夏吃了兩筷子後,跑堂緊接著又上了一份醉泥螺,這是海灣才有的菜。他們這裡有一大片的灘塗,每年三月時的最好,又逢桃花盛開,還有桃花泥螺的美名。

雖說顏色暗沉,與桃花屬實是搭不上任何關係,但用酒糟醃製過的泥螺是一絕,酒氣不算太過濃重,夾一粒塞到嘴裡,這時候泥螺的殼很軟,吐出來殼,裡麵的螺肉咬起很是鮮美。

一大盆的泥螺,被大家你夾一點,我夾一點全給吃得精光,邊上摞起一堆泥螺殼。

等到後麵再上來旁的菜,阿夏被弄得嘴裡全是泥螺味,吃旁的菜總覺得沒什麼吃頭,每一道菜都略微夾了點嘗過味就算了,拿筷子扒拉著碗裡的飯。

“不好吃?”

盛潯瞟了一眼被她攪得亂七八糟的碗,微微側過身問她。

“挺好的,嘴裡全是酒糟的味道,嘗著彆的菜感覺也有點。”

阿夏放下筷子如實說。

“你等等,”盛潯輕輕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問道:“我去底下要杯茶,要得多我拿一壺來。”

“我要,”小阿七連忙表態,後麵也陸陸續續有人說要,他跑樓下拿了一壺溫茶,和一籃子茶盞上來。

倒了一杯茶水,把銚子推給彆人,那杯茶他放到了阿夏的麵前,“喝點茶壓壓味。”

“你現在有點我大哥的影子了。”

阿夏啜著茶,暗戳戳地誇獎道。

“那你還不快喊大哥。”

盛潯沒瞧她,語氣有點調侃,也沒等阿夏回話,指著邊上一道炒鱔絲道:“這鱔絲炒的還可以,味道不重,嘗一點試試。”

她嘴裡味道淡了不少,夾了一筷子試試,確實還不錯,就著又吃了不少飯。盛潯才沒有那麼賣力地說哪道菜味道好。

酒足飯飽以後,才剛到午後,另外一桌盛母拿出帕子擦擦嘴巴,站起來喊道:“阿潯,你起來帶著我們開船去海上轉一圈。”

方母拉住她,搖搖頭,“才剛吃完飯呢,讓孩子歇一歇。”

“成,那就去船上歇一歇,小芹你還沒有看過這艘船吧,可高了。”

盛母說著就哄他們去船上看一看,這船是租的,外頭海商手裡海船多的是,隻要給得起租金,隨便租用多久。

一大幫人從樓上下來,盛家租用的海船停靠在碼頭最東邊,船很長,一條頂三四條烏篷船了,隻有一層,但船艙有大大小小好些個。

等大人進了彆的船艙後,盛潯看向旁邊最大的主艙,也是掌舵的地方,他率先打開門往裡頭走,“你們進來,我給你們帶的東西全在這裡。”

大家陸陸續續進去,阿夏環視了一圈,這裡的窗戶開在頂上,和前艙,船底還開了個小孔,一根木棍帶把手穿過,連接著底下的開孔舵。

她有點驚歎,“這就是舵嗎?”

盛潯抽空瞟了眼,告訴她,“這是舵,等會開船後你可以試試,我教你。”

阿夏往後頭走,不確信地問,“這個我能試嗎,到時候可彆把這個給弄壞了。”

“可以試,有盛潯給你兜底呢,”三青走過來,邊走邊繼續說:“他掌舵可在行了,還能邊看航海羅盤邊航行,我爹說他以後能當火長。”

小阿七驚訝,“火長,那得管一海船的人了,想想就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