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經理竟從抽屜裡取出了一張支票,遞給了謝聞聲:“小謝,你這段時間辛苦了,這是給你的獎勵。”
謝聞聲詫異地接過支票,赫然看到上麵寫了好多好多的零!
他一一數過來:“個十百千萬…”
足足五萬塊!
“小謝,這些錢買你的手機,怎麼樣?”
“我…我手機才、才900不到。”
經理冷笑了一下:“你當然知道我要買的是什麼。”
謝聞聲腦子快速地轉動著,想到如果那段錄像披露給了媒體,經理這清潔公司肯定會被牽連。
因為氣象局早就發布過台風預警了,但他還是堅持讓工人上工,這要是被曝光,就是大問題了……
“你想用這五萬塊,買我的錄像?這…這不可能。”謝聞聲下意識地拒絕。
“小子,你可好好考慮清楚,五萬塊,都可以在小縣城裡買一套房了。”
謝聞聲咽了口唾沫,再度望向了那張支票。
白紙黑字,五萬塊。
“你…你不會騙我吧。”
“你現在就可以去銀行,看我有沒有騙你。”
五萬塊,他不吃不喝打工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賺到這麼多。
五萬塊,回南市雖然買不了豪華大宅,但做點小本生意肯定沒問題。
到時候他就不是謝聞聲,而是謝老板了。
落魄的人生也許可以由此啟航……
背井離鄉所有的努力,不都為這一個目標嗎?
他又想到了梁大橋,想到了第一次見他時…他緊張地問他——
“你有恐高症嗎?”
他為了救女兒,連心底最深處的恐懼都克服了。
如果電視台把這些做成專題報道,也許真的有全國各地的善款湧向這個困窘的家庭。
也許,真的能救他女兒的命。
可…這關他什麼事!
他這些年一路走來,受過多少騙,挨過多少打!他容易嗎!
這個時代,不屬於他,不屬於他們這些宛如螻蟻般的小人物…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謝聞聲心底的惡魔小人,終於戰勝了天使小人,他咬了咬牙,攥緊了那張輕飄飄的支票,揣進了包裡。
“今晚讓我住一晚,明天我走的時候,把手機給你。”
“行行。”經理也不著急。
反正隻要他人在這兒,跑不了。
……
晚上,謝聞聲回到員工的大通鋪宿舍,梁大橋滿心喜悅地找到他:“我剛剛去外麵副食店給孩子她媽打了電話,她把我罵了一頓,說我不要命了。嘿嘿。”
謝聞聲有氣無力地說:“挨罵了還這麼高興?”
“當然高興,我女兒眼看著有救了,能不高興嗎?”
梁大橋攥著謝聞聲來到了自己的床鋪前,從床底下翻找了半天,翻出了一個布包,然後從包裡摸出一個報紙包裹的盒子,打開盒子,裡麵是一遝碎零錢。
有幾張百元的,但多數都是幾十、幾塊的麵額,甚至還有硬幣。
“我攢的錢都寄回去給小美買藥了,還剩了這些。”他將盒子遞到了謝聞聲麵前,不好意思地說:“隻有五百多了,就當…就當感謝費。”
謝聞聲喉頭一酸。
此時此刻,他褲包裡正揣著那張伍萬元的支票,就像是烙鐵一樣,貼身燙著他的皮膚。
“我不要。”
“你千萬彆嫌少,這事我們全家都要感謝你,等小美病情好些了,我讓小美認你當乾爸。”
強烈的羞愧,讓謝聞聲猛地站起來,連帶著盒子裡的碎零錢也灑落一地。
他背過身,不敢看他:“沒轍了,我電視台的朋友說,這算不上什麼新聞,不給上。”
“啊。”梁大橋眼底的光芒頓時煙消雲散了,又重新變得晦暗起來:“這…這樣啊。”
謝聞聲不想再看到他失望的麵龐,翻身兀自蒙頭睡了過去。
被窩裡,他手裡緊緊攥著那張五萬元的支票,分明應該高興。
可心裡卻是說不出的難過和倉皇。
第二天清早,宿舍空蕩蕩隻剩了謝聞聲一人。
今天仍舊大雨滂沱,梁大橋他們去進行室內培訓了。
謝聞聲起床收拾了行李和背包,推開門,狂風呼嘯著拍打在他的臉上,吹得他睜不開眼。
幸而沒有陽光,因為內心藏著陰暗,他不敢見著太陽。
他去了趟經理辦公室,將手機給了他。
經理打開了相冊,刪掉了那一段半空懸掛的視頻,重重舒了一口氣。
確定再沒有遺留之後,他將手機重新還給了謝聞聲,嘲諷地冷笑:“回你的老家去吧,這些錢,夠你在老家做點小生意了。”
謝聞聲沮喪地走出了清潔公司,沒有撐傘,徑直走進了滂沱大雨中。
坐上公交車,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兩個字——秦肖。
“喂,謝聞聲,我們記者現在就要過來了,你讓你的工友做好準備。嗐,這大雨…我們在室內采訪啊。”
“沒有新聞,沒有采訪了,我要回家了。”
“啥?你說啥?”
“我現在就去火車站,你們不要過來了。”
“不是…咱不是說好了嗎!”秦肖急了:“我們采訪之後,電視台會加急播出,說不定今晚就能出新聞,你的工友很快就能獲得社會捐款啊。”
“那你們自己去找他吧,他叫梁大橋。”
電話那端,秦肖沉默了片刻,終於似明白了什麼。
長久的無言,讓謝聞聲窘迫又羞愧,他正要掛斷電話,忽聽秦肖輕笑道:“要回家了?”
“嗯。”
“行,朋友一場,那我祝你前途無量。”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謝聞聲能明明白白聽出諷刺的意味。
但他並不生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
謝聞聲坐在了候車室,火車的鳴笛聲近在耳畔,檢票口也已經打開了。
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抬不動腳。
他怎麼能讓如此齷齪不堪的自己,乘著火車回到殷殷和殷流蘇身邊。
可是…可是包裡裝得那張五萬支票,卻是實實在在的啊!
謝聞聲翻找著背包裡的支票,找了半晌還以為弄丟了,最後終於在夾層裡找到了。
看著支票,他鬆了口氣。
錢終究是錢,吃過苦的人,都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卻在這時,他注意到背包裡除了衣服之外,好像還有其他的物件。
謝聞聲伸手掏了掏,從背包底部,掏出一包油紙,裡麵塞了幾個軟軟的白饅頭。
饅頭用油紙嚴嚴實實裹了起來,摸著尚有餘溫。
外麵的油紙上,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
“謝小哥,如果我女兒將來能治好,你還是要給她當乾爸喲,認識你很高興,後會有期——梁大橋。”
謝聞聲的心理防線瞬間決堤了。
他拿出饅頭,瘋狂地往嘴裡充塞著,一邊吃,一邊眼淚洶湧而出。
周圍不少人見他異樣,都紛紛探頭觀望。
謝聞聲渾然不覺,嘴裡嚼著饅頭,躬著身子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從來未曾有一刻這般憎惡過自己…感覺自己過去的那點兒陽光和清涼勁兒,全沒了。
現在他變成了和經理一樣的人,變成了年少的他...曾經最深惡痛絕的那種人。
終於,在檢票口關閉的一瞬間,謝聞聲用力擦掉了眼淚,決然地衝出了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