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1 / 2)

深宵萬籟歸岑寂。

程家的書房裡, 燭燈隻點了一盞,幽幽亮起,就連最近的書桌位置也隻能朦朧見人。

書房大門緊閉,屋外的燈籠重新點亮了三盞, 在風中晃晃悠悠, 一個又一個的光暈在夜色中搖曳。

江如琅披著黑色大帽,悄無聲息從側門走了進來, 隨後在仆人的指引下, 悄然坐在下首的位置。

“江來富畢竟跟了我這麼多年。”書桌上麵前放著兩個木盒子, 如今蓋子敞開,一盒是金燦燦得,碼得整整齊齊的金子,時不時晃過的光暈,讓這盒金子也變得亮眼起來,一盒是珠光寶氣的玉佩, 形狀各異, 玉色流轉。

“可不好救啊。”程鈺隻隨意披了一件柳綠絨直身,端著茶盞,漫不經心說道, “我們這位明府可是實在人, 一年四季不過八套衣服,家中一個月隻開一次葷腥,現在又對這個案子起了疑心, 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江如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動:“我聽說程縣丞家的幼女到了及笄的年紀,我在夫子廟邊上有三間連間店鋪,就當是給侄女添妝了。”

程鈺微微一笑,笑說道:“江兄何必如此客氣, 如今她的婚事也還未定下。”

“我那二兒子,自從找了一個狀元老師,心氣就大了,白日裡還與我大吵一架後,竟還甩袖離開,我實在是按不住他。”江如琅聞弦知意,立刻為難為自己解釋著。

程鈺用蓋子撥了撥茶葉,笑容淡淡的:“你那兒子是個有出息的,隻可惜我那女兒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我是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的。”

江如琅沒說話,臉上依舊是訕訕的模樣。

程鈺看中了江芸,想要兩家結親,把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他。

江芸回揚州後的第二日,他就想要親自見人,把這個婚事遞過去,奈何江芸是個滑頭,既不登門拜訪,也不應邀赴宴,隻願意假裝偶遇,且還是大庭廣眾之下說著話,對婚嫁之事,四兩撥千斤,是一點也不上鉤,此事無疾而終。

江如琅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甚至還覺得格外慶幸。

江芸的婚事,自然不能落在一個小小的江都縣丞身上。

他還年輕,等考了會試,再去殿試,有的是京城中的貴女要下嫁給她,他自然要好好挑選未來仕途的助力。

一個江都縣丞,太拿不出手了。

江芸瞧著是個愣頭青,可見心裡也跟明鏡一下,還知道裝傻拒絕。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聽著外麵的風呼嘯而過,燈籠發出勉為其難的咯吱聲。

江如琅繼續開口,神色動容:“其實隻要留一條命,我馬上就送他離開揚州城。”

程鈺眉心微動,抬眸掃了一眼江如琅,卻沒有繼續說道。

江如琅見他不說話,卻也沒有開口反駁,心中了然:“若是實在為難,那也有第二個辦法,我雖不願走到這一步,但你我的交易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兩人麵無表情對視一眼,隨後又飛快移開視線。

程鈺哂笑著,終於放下茶盞:“說來聽一聽。”

“那就給他一個體麵。”江如琅低聲說道,“我會給他風光大葬,也會善待他的家人。”

程鈺的手放在那盒玉佩上,第一塊是一串玉佩長鏈,用紅繩勾連著三個白玉,掛在腰間既能當禁步,也能當裝飾,這一串源自漢朝的辟邪三寶,分彆是玉剛卯、玉翁仲、玉司南,有辟邪擋災、逢凶化吉的寓意。

“我若是能幫你一把自然也就幫你一把。”他的手指勾著玉司南,低聲說道,“但我們的明府可不是吃素的。”

江如琅看著他,屋外燈籠裡時不時閃過的燭光在此刻落在臉上,成了麵具上一道道斑駁的痕跡。

“他知道太多事情了。”他麵無表情地任由那些光亮在自己臉上一道道晃動著,“一旦他和盤托出,牽連地可就不止我一人。”

程鈺摸著玉佩的手一頓。

“我也想給他一條生路。”江如琅輕聲說道,“畢竟我們也相處多年了。”

今年的揚州入了夜冬便是寒霜大風,一盞燈籠終於在來回夾擊的風中熄滅了,屋內的光亮頓時又暗淡了幾分。

“可造化弄人啊。”

—— ——

程鈺走在冬日寒風中,十月的揚州城已經冷到人骨頭裡,腰間的新玉佩隨著他大步走著,依舊安穩地垂落在腰間。

李達證詞一出來,他就知道,江來富是活不了了。

總歸不能因為一個庶民連累了自己。

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對著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心腹悄無聲息地遁入夜色中。

“今日太冷了,我來之前在門房那邊熱了酒,先喝一杯再去吧。”程鈺和氣說道,“牢房那邊還要帶人出來,手續多得很,這麼冷的天過去也等著受凍,我剛讓人先去通知,等我們吃杯酒暖暖身子,再去直接把人提出來,又快又便利。”

幾個衙役對視一眼,沒敢第一個開口附和。

“明府是個勤勉公事的人,今天晚上估計是不能睡了。”程鈺繼一向是左右逢源的人,在衙門內聲望極高,“我們吃盞熱酒也不礙事,大家都是熟人了,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

“這,如何要程縣丞破費了。”

“是啊,還要您的小廝多跑一趟。”

程鈺一向斯文和氣,對上馭下都格外有辦法:“小廝就是用來使喚的,和你們可不同,我和你們可是兄弟交情,但吃了酒可要打起精神來,不能懈怠公事,馬上就年底了,案子可不能過了年,巡按們問起來可是要挨罵的。”

眾人一聽臉上笑容真摯了幾分,腳步一轉,也跟著去門房的屋子喝酒了。

每個人也都克製,知道陸卓這人嚴肅,上值期間閒聊吃酒那可是犯了大忌,所以也就吃了一盞酒,又吃了點果乾,說了一會兒閒話,沒一會兒就要起身準備提人去了。

一行人見時間差不多了,就起身一起走到監牢,遠遠就就看到裡麵亂成一團。

“自儘了,抽出褲腰帶上吊了。”程鈺的小廝慌裡慌張跑過來說道。

—— ——

“仵作正在驗屍。”程鈺神色凝重,“這可如何是好。”

陸卓坐在椅子上,手指摸著李達的供狀。

“他一定是知道李達招供了,這才畏罪自殺,說明李達說的竟都是真的。”程鈺沉聲,可話鋒一轉,又帶著幾分猶豫,“但人現在死了,到底死者為大。”

“之前都是好好的。”監獄的衙役跪在下麵,臉都青白了,哆哆嗦嗦念叨著,“今日有兩個人來看他,還帶了吃食,他也都是吃了的,之前李達突然喊了江解元,還有出來錄口供,他整個人擠在欄杆上要去看,瞧著瘋瘋癲癲的,怎麼,怎麼就突然……死了。”

陸卓揉了揉腦袋。

他以為江來富是刺頭,可沒想到這人竟然就這麼悄無聲息自儘了。

“一定是做賊心虛。”程鈺驚怒,“沒想到江來富瞧著和和氣氣,原來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今日是誰去見他?”陸卓出聲問道。

程鈺眸光微動。

“一個自稱是二公子的仆人,但之前受過江來富的恩情,所以給他送衣食,這人的東西我們特意檢查過的,都沒問題才讓人拿進去的,而且他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對了,小人聽到他說了句;‘偷偷背著二公子來的,若是讓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興了’,然後就走了。”

“還有一個就是江來富的兒子,來的時候神色不定的,也沒帶吃的來,見了人就是哭,然後就是窸窸窣窣地說著話,小人也沒聽清,也隻呆了一會兒就匆匆走了。”

程鈺神色微動,眸光微微淩厲起來。

“江來富的兒子怎麼來得這麼匆忙,連吃食都沒帶,你也沒問?”他立刻追問道。

監獄的衙役低著頭,沒說話。

陸卓沉吟片刻:“去請他的兒子來。”

“不若先等仵作的驗屍情況,貿貿然請人過來,可彆把事情鬨大了。”程鈺安撫著,“江家人可不好說話,禦史如今無處不在。”

陸卓隻覺得腦子亂極了,他心裡一直覺得這事情一定還有點問題,但又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越想越亂,隻覺得外麵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跟踩在他胸口一樣,聽得他不勝其擾。

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來,一開始李達招供了,他還以為此事一定很快就能解決,誰知道下一刻,就傳來江來富自儘的消息。

自儘?他怎麼就自儘了!

他心中一團亂麻,又聽著程鈺的話,想了想,隻好說道:“那就先聽之堅的。”

程鈺聞言,手指撥弄著腰間的玉佩穗子,無奈歎氣:“我這一方麵覺得江來富怎麼會好好自殺呢,一方麵又覺得這人還不如自殺了,不然江家若是不服氣,這官司鬨起來,過年都不安生。”

他搓了搓手,突然招呼著自己的小廝過來:“去我屋裡拿些銀絲炭來,就今日新送來的那些,你親自去取,多拿點,給明府也點一盆。”

小廝和他對視一眼,他輕輕鬆了手中的玉佩,玉佩敲在椅腿上,發出輕微的一聲清脆動靜。

“不用麻煩了。”陸卓頭也不抬,連連擺手,“我不冷,你自己點自己的吧。”

程鈺笑說著:“我一個縣丞點炭,縣令不點,傳出去,我還好不好做人了,若是您不要,那我也不好意思點了,隻是我可是個文弱書生,這天寒地凍的,若是病了,年底的冊子可要看不完了。”

陸卓無奈說道:“就知道打趣我,那你快去快回吧。”

小廝點頭哈腰,隨後飛快地跑進夜色中。

他出了衙門大門後,在夜風中沉默了片刻,隨後腳步一轉,立刻朝著北麵快跑而去。

—— ——

江芸芸是半夜被熱醒的,一睜開眼就看到不知何時偷偷爬上床的顧幺兒,推開他睡得四仰八叉的手,隨後悄悄爬起來,來到院中坐著發呆。

冬日的風在寂靜的夜色中呼嘯而去,院中的樹葉嘩啦啦作響。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