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搖光峰主殿。
兩旁道童緩緩拉開了屏風,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端坐在蓮花墊上,雙眸緊閉,聲音沉沉:“明晝愛徒,夙冥的封印狀況如何?”
顧明晝聽他提起兔子,神色微頓,麵無波瀾地回答:“弟子已將其封印在扶風山,一切無恙。”
顧家人的封印術法稱第一,修真界無人敢稱第二,更何況夙冥這些大邪,大半都是顧家人曾經封印過的,對於顧明晝,宗主十分放心。
宗主睜開雙眼,望向了麵前的顧明晝,毫無懷疑地開口道:“嗯,我找你來,是有其他事。”
顧明晝麵不改色,靜靜等著宗主開口。
“在你走後,宗門出了件大事,你二師兄宋驚玉,留下一封書信下山了。”
宋驚玉,宗主獨子,也是顧明晝的二師兄。
顧明晝與其並不算多麼熟悉,曾經還因入門時的弟子大比起過爭執,此人性情要強,凡事喜爭第一,和顧明晝蘇卿言關係都說不上好。
他沒什麼興趣,“什麼書信?”
“你來看吧。”宗主伸出手,指尖在麵前書案上的信紙扣了扣。
顧明晝俯身將信紙拾起,逐字逐句看過,神色稍變。
宋驚玉居然要跟一個魔族私奔去魔域。
【爹,孩兒欲與那魔族歸去魔域,尋找飛升秘法,在顧明晝陰影之下,孩兒永無出頭之日,撰書一封,就此永彆,生恩已負,來世再報。】
顧明晝:?
有病?
修真界久無飛升之人,是因為曾經邪魔縱橫於世,導致天地靈氣稀薄。
魔族是比人類強大,但怎麼可能知道人類的飛升秘法。
更何況,什麼叫在他陰影之下永無出頭之日,差不多得了。
理由未免編得太爛了些。
顧明晝無法理解。
見他看過,宗主的聲音也漸漸冷下,心寒無比,“他竟敢打算和一個不知來曆不知姓名的魔族私奔,要我頤清宗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宗主息怒。”顧明晝淡淡開口,“興許師兄是被魔族所惑,其中另有緣由,弟子願前去調查一番。”
宗主的目的也正是如此,他緩下胸中滿腔怒火,看向身前的顧明晝,長歎了聲,“你大師兄卿言天資不高,其他師兄弟也難成大器,眾弟子中,我原本最看好驚玉和你,現在驚玉卻也墮入魔道,實在令我心痛不已。”
宗主愛子如命,宋驚玉又天資聰穎,他向來把這個孩子擱在心尖上寵溺,沒成想竟慣壞他,讓他做出這等貽笑大方的蠢事來。
“若尋到驚玉,替我告訴他,人類與妖魔邪物永遠沒可能,這是天道倫理,不可違背,你要勸說他回頭是岸。”
顧明晝眼皮微跳,腦海裡莫名浮現兩隻兔子。
怪不得師兄叮囑他千萬不得暴露沈洱的身份。
可他與沈洱是因為意外才牽扯在一起,
並非有意,顧明晝自認和宋驚玉的性質可不同。
他麵無波瀾地應聲下來,“弟子明白。”
宗主仍沉浸在因孽子叛逆反骨的憤怒之中,越說越氣,“更有甚者,我聽說驚玉看上的魔修竟然還是個男人,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活的斷袖,男人和男人成何體統,他自己不嫌難受嗎麼他,真是氣煞我也!”
顧明晝:“……還好吧。”
“你說什麼?”宗主沒聽清,還在憤憤於宋驚玉私奔的事,“見到宋驚玉,先替我給他一巴掌,聽到沒有?”
顧明晝對此倒很情願,“弟子遵命。”
宗主見他答應這麼快,到底還是心疼自家孩子,連忙道,“當然,他若知錯就彆打了,小小懲戒一番,把他給我綁回來,我再教訓他。”
顧明晝失笑了聲,說:“好。”
*
另一邊,魏燎很快便追上了沈洱。
沈洱被追至了絕路,其實本來不是絕路,但是他走著走著就偏進死胡同了,他轉身看向魏燎,掌心直冒冷汗。
魏燎眯著眼,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一把扣住沈洱的肩膀,抬手便要出劍,沈洱卻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沒想到兔子急了會咬人,吃痛鬆手。
沈洱連忙後退,懷中抱著超壞,他跑也跑不快,再怎麼跑也絕對跑不過修仙之人的。
除非……他把眼前這人給吃掉。
隻要是人就有惡念,雖然人的惡念總是不夠純粹,吃起來也不好吃,但眼下沒有彆的辦法,他要是不吃,一定會被殺掉的。
就算不為自己,為了懷裡的超壞,他也必須吃!
至於顧明晝,不讓顧明晝知道不就行了?
沈洱這麼想著,眸光便微微暗下幾l分,喉間隱隱有種乾渴的滋味。
三百年沒吃過了。
化神期的修士,惡念會是什麼味道呢?
魏燎不知他在想什麼,隻當沈洱還在想如何逃竄出自己的手掌心,他低嗤了聲,揉了揉手上的兔子牙印,漠然開口:“你跑到天涯海角也沒用。”
他甩出長劍,一步步朝著沈洱逼近。
沈洱就像被嚇呆了一樣,立在原地。
魏燎心底冷笑,顧明晝眼光也不怎麼樣,找了個蠢貨生孩子。
眼看他舉起劍來,沈洱忽然撲上去,一腳踹在魏燎下腹,隨後咬破指尖,雙指並攏,快準狠地點在魏燎的眉心。
動作乾脆利落,行雲流水。
一切隻發生在瞬間,魏燎瞳孔疾縮,想要舉劍,渾身的力氣卻都好像在漸漸減弱。
他甚至可以看到眉心隨著沈洱的指尖在往外溢出黑如濃墨的煙氣。
魏燎與大邪沒怎麼打過交道,除邪是顧家那種封印世家的事,修仙界又三百年沒有大邪突破封印,以至於他不知道大邪竟是這樣吞吃惡念的。
他原以為是大邪直接張開血盆大口,把人吃個一乾二淨,沒想到沈洱隻是輕輕一點,他的惡念就如同流
水一般湧出來了。
靈力完全無法施展,惡念的流逝讓他渾身沒有半點力氣,魏燎甚至有種自己是在野獸口下被掏吃內臟,還半死不活吊著一口氣的麋鹿。
他恍然片刻,原來大邪是這樣吃人的,而後便很快失去意識,沉沉昏迷過去。
沈洱見他暈倒,剛想繼續把惡念吃掉,懷裡的小崽卻忽然哇地一聲啼哭起來。
他愣了愣,伸手一摸,摸到手上一片濕潤——小崽居然尿了!
怎麼在這時候尿了,小崽的哭聲越來越揪心,聽得沈洱直心疼。
他不會給孩子換尿戒子啊,先去找顧明晝吧。
沈洱連忙收回手,心下焦急,顧不得再吃魏燎的惡念,抱著小崽便繼續朝搖光峰去。
*
將入夜時,烏雲蓋頂,細雨淒淒。
又迎一場秋雨。
蘇卿言一瘸一拐趕到現場時,隻看到了昏倒在地的魏燎,他嚇了一跳,仔細檢查傷勢,甚至沒能發現一處外傷,隻能扛起魏燎先去丹峰看看醫修師姐們能不能救。
還沒走到丹峰,蘇卿言便恰巧撞見從搖光峰回來的顧明晝。
“顧師弟!”
蘇卿言驚呼出聲,這一聲也喚醒了魏燎,他緩緩睜開眼,對上了顧明晝的目光。
“他怎麼了?”顧明晝略顯困惑地看向他肩頭的魏燎,微微蹙眉。
蘇卿言沒有回答,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腦海裡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咽了咽口水,聲音愈來愈弱,“沈洱剛剛……沒去找你麼?”
“什麼意思?”
顧明晝瞳孔微縮。
“剛剛魏燎把他錯當成殺人大邪,將他追出去……”
天地一瞬安靜了,陰沉的天色烏雲遮日,空氣沉悶到有些窒息。
顧明晝靜立在原地,雨霧裡,魏燎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心底卻有種新奇的感覺,這樣的顧明晝還是頭一回見,他淡聲開口,嗓子還啞著:“蘇卿言,彆說了,我並非把他當成殺人大邪,就算他不殺人,我也一樣會除他。”
更何況,剛剛沈洱險些就把他殺了,但因為輕敵險些被殺,這樣的事太過可笑,他不想說。
蘇卿言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嘴角狂抽。
這人真是不知死活!
“顧明晝。”
魏燎毫不在意地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胸前翻湧上來的血腥氣息,低聲嗤笑著:“你不會真和那大邪生了孩子吧?”
顧明晝終於有了些反應,他回過頭,眸光冷極,自魏燎的臉上掠過,緩慢走到他身邊,猛地掐住他的喉嚨。
“顧師弟!”蘇卿言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你要乾什麼?”
魏燎險些被他手上力道掐個半死,緊緊抓住了顧明晝的手腕,咬牙從齒縫擠出幾l個字,“不識好歹,我是在幫你回頭是岸。”
和大邪糾纏不清,萬一日後走漏風聲,顧明晝便是第二個遭人唾棄追剿的宋驚玉
!
顧明晝沒出聲(),眼眸洞黑ツ()_[((),仿佛容納不進半點光亮,他漠然縮緊五指,魏燎徹底呼吸不上來,眼前竟開始發黑。
半晌,蘇卿言見勢不妙,連忙拔出青霄逼顧明晝鬆手。
顧明晝稍一側身便輕易躲過了青霄。
蘇卿言額頭直冒冷汗,心臟跳得厲害,壓低聲音勸解道:“師弟,等會再收拾他也不遲,你先去找沈洱,下著雨,彆淋壞他和孩子啊!”
聽到這話,顧明晝這才從自己剛剛可怕的念頭裡回過神,他一瞬怔忪,想到沈洱和小超壞此刻不知還在哪裡淋著雨,生死未卜。
思及此處,顧明晝立刻毫不猶豫地甩開魏燎,轉身離開,持劍朝著搖光峰的方向而去。
待他走遠,魏燎癱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不清,耳鳴陣陣。
顧明晝,剛剛是真心想殺他麼?
為了那個叫沈洱的大邪,就能讓他下死手對付自己?
蘇卿言無奈歎息了聲,踢了一腳他,“早跟你說過那是他老婆孩子,就算沈洱是大邪,孩子也是他血脈相連親生的,你怎麼能乾出這種蠢事,這回我看你怎麼收場。”
師弟動起真格果真恐怖。
他難以想象自己方才如果沒出聲,現在會是一副什麼場景。
不過蘇卿言轉念一想,換成自己妻兒被人追殺,估計他也會氣到想要殺人。
但願沈洱平安無事,否則……
魏燎毫不在意,舔了舔唇,眼底劃過一抹興奮的亮光。
“有意思。”
*
顧明晝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符,攥緊長劍割破指尖,在符紙上寫下一串血咒,心頭默念出沈超壞的姓名與生辰八字。
黃符很快漂浮在半空,指引著顧明晝朝頤清宗後山而去。
後山是一片荒山,除了采藥弟子,幾l乎無人踏足,裡麵雖沒有野獸,但都是懸崖峭壁,山澗溶洞,一個不慎便會掉進萬丈深淵。
雨愈下愈大了,秋風也冷得沁入骨髓,沈洱淋了雨又要生病。
如此想著,顧明晝眉宇便蹙得更緊,他一路在山林中穿梭,跟著那張指路黃符,片刻不敢停歇。
不出半柱香。
顧明晝真的找到了沈洱。
他立在一棵參天古木麵前,怔怔地望著。
——兔子窩在巨大古樹的樹洞裡,外衣脫下來緊緊裹著懷裡的小崽,周邊圍著一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暖烘烘的乾草。
簡直如同夢境一般的奇特場景。
一大一小兩隻兔子安詳地在樹洞裡靜靜睡著,呼吸平穩,微微打著鼾,手邊還擱著幾l個啃剩下的紅果子。
秋雨從天而落,灑在顧明晝的肩頭。
居高不下緊提著的心,緩緩落回了原處。
許是氣氛太過恬靜溫暖,令沈洱的睡顏也平添幾l分柔軟。
他怔立在原地,看了良久,從未有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沈洱安然無恙是一件多麼令他高興的事。
() 隻是看到兔子睡著,聽到與往常無異的低微鼾聲,心頭就不知不覺軟了下來。
許久,他才緩慢俯下身子,伸手想去抱沈洱。
還沒碰到人,兔子便刹那驚醒,他猛然睜開眼,慌張無措,下意識抬手就是一個兔子勾拳。
顧明晝沒接住,重重挨了一拳,他輕吸一口氣,忍住痛楚,低低道:“噓,在睡呢。”
他在說沈洱懷裡的小崽。
沈洱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什麼來追殺他的人,而是顧明晝,他的奴隸。
心擱回了肚子,沈洱無聲瞪他一眼。
顧明晝知道他現在必定想要罵自己,但這回的確是自己沒思慮周全,便沉默地等他開口。
熟料沈洱第一句卻是——
“你們這破宗門,哪來那麼多路?”
聽著兔子咬牙切齒的憤慨之言,顧明晝愣了愣。
沈洱本是想去那搖光峰找顧明晝的,他明明是沿著蘇卿言指的路跑的,可跑著跑著,眼前的路越來越陡峭難行,好像到了其他山上。
雖然沈洱隱隱覺得自己是又迷路了,就像上次在琉璃城迷路一樣,但是也隻能硬著頭皮走。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山裡了。
雨越下越大,沈洱害怕小超壞會淋雨生病,隻能用衣服遮住小崽。
恰巧路過一顆三人環抱的巨大古樹,樹心似是被熊寄居過,掏出一個大洞來,是個得天獨厚的避雨之地。
於是他就躲進了樹洞裡,打算等雨停再找路。
懷裡的小崽倒是很省心,一直不哭不鬨,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看著沈洱,咯咯地笑著,好像還以為沈洱在帶著他玩。
他摘了些果子吃,用乾草築出一個暖洋洋的巢穴,又給小崽喂過奶,用外衣把小崽的屁屁弄乾淨。
做完一切,沈洱感覺自己覺醒了什麼原始的本性,就好像他就應該住在洞裡、窩在草上似的,在溫暖的樹洞裡,不知不覺就舒服得睡著了。
聽著沈洱絮絮叨叨地埋怨,顧明晝靜靜笑了聲。
“你笑什麼?”
沈洱瞥他一眼,臉上微微發紅,有些羞恥,“本座的姓顧的奴隸,本座睡在樹洞很好笑麼,你是不是又在心裡嘲笑本座?”
話音落下,顧明晝搖了搖頭,緩慢抬眼看他,忽然伸出手,在兔子柔軟的墨發上輕輕摸了摸。
力道很輕,很溫柔,離得這樣近,甚至能夠清楚看到他眼底的繾綣笑意,沈洱一瞬看得呆滯。
“沒有,我在想……”他說,“尊上沒有我也能照顧好自己,很厲害。”
第一次被顧明晝這樣誇獎,沈洱臉頰和耳根莫名開始發燙,心跳都快了幾l分,他連忙把顧明晝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拍開。
“用你說麼,本座早知道指望不上你了。”
這人乾嘛突然對他大獻殷勤?
沈洱臉紅紅的,不想承認自己居然有一點喜歡被顧明晝誇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