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玉心裡頭想著平寧口中那開花的春天、熱鬨的上元節,一直到閉上眼睛還在想。倘若他會做夢,那麼一定會做一個美夢,可惜他不會做夢,閉上雙眸後便唯有漆黑一片。平寧倒是會做夢,她的夢卻並不美妙。
她夢見了滿地的血、滿地的屍體,她就站在那兒,定定地看著無數人的腦袋在她眼前落地,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人頭上的眼睛凸睜著,浸在血泊裡空洞地盯著她看。
又是這個夢。平寧靜靜地跟那雙灰敗的眼瞳對視,眼睛的主人有著她最熟悉的臉。但是平寧知道,等到她醒來,她又會忘記這張臉,無論如何回憶,也想不起對方的眉眼。
“縣主……縣主?”新荷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將她從夢裡扯了出來,平寧緩緩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竟渾身都是冷汗。
汗水濡濕了她額前的鬢發,平寧麵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眸子裡無甚神采。新荷浸濕了帕子正在輕輕地擦拭她額頭上的汗,忽的被平寧伸手握住了手腕。她未看新荷一眼,隻輕聲道:“你出去。”
新荷聽罷,垂首應聲退去。
待她走後,平寧才小聲地喚著“小玉”,半晌無人應聲,她便知曉對方應當是出去了。隻是不知去了何處,平寧猜想他可能又是餓了,出去找東西吃了。
皇城大得很,去處自然多。平寧倒不擔心他的安危,更不擔心他在城裡惹出麻煩——這裡本就是個麻煩的地方。
新荷被趕出去後並未離去,而是在門外候著,直到聽見平寧喚她進去,她這才推門而入。隻見平寧這時已經倚在榻上,麵色好了許多,神情也貫如尋常般平和。
她不知平寧夢見了什麼,卻也知曉不會是美夢。可平寧的夢裡究竟有什麼呢?或許新荷也有過好奇。隻不過那些好奇僅升起片刻又歇下來了,對於新荷而言,她其實並不需要去理解平寧究竟在想什麼,她要做的隻是聽從平寧的吩咐。
平寧叫她做什麼,她就去做什麼,這樣就足夠了。
新荷一言不發地打濕帕子為平寧擦汗,平寧的視線穿過她的肩頭望向窗外的院子。
這些時日平寧一直在養傷,身體雖未大好,卻也估摸著能勉強走動些許,不至於誤了幾日後皇帝的壽宴。新荷一早進來時便將窗子開了透氣,平寧往外頭望去,正好能看到院子裡的樹梢上零星綴著些許花苞。
新荷忽然聽到她輕聲道:“今年的花開得真晚……”
一路舟車勞頓,加之身體抱恙,平寧倒沒太留意沿途的景色,未料到今年的春天竟比往年都要冷些。
“縣主可要去外頭走走?”新荷試探地問了聲。
也不知平寧聽進去沒有,她並未答話,而是自顧自道:“我記得以前還住在這裡時,每到這時候,表兄總會來找我一起放紙鳶,隻是初春風大,紙鳶總會掛在樹上。”
說話時平寧一直盯著窗外的樹梢,新荷捉摸不透她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想放紙鳶了麼?可她如今的身體,恐怕撐不住多久
。
或者說,她是想見郡王了……新荷觀望著平寧的神色,還未思索出如何應答,便又聽平寧歎道:“我與表兄也有數年未見了,不知他這些年過得可好。”
說罷,她又笑了起來,說想來表兄應當過得很好,畢竟人人都道他秉性溫良、文采斐然,這些年在京城裡,必然也是受眾人追捧。
平寧說罷,垂眸望向榻邊的新荷,柔聲問她:“新荷,你說對不對?”
新荷恭順垂首:“縣主說的,定然是對的。”
平寧笑得更是開心,本就昳麗的眉眼更是光豔動人,她伸手撫摸著新荷的麵頰,嗓音柔軟:“新荷,所有侍女裡,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以後不管我去哪裡,你都跟我一道去,好不好?”
新荷心下震顫,她不知道縣主是什麼意思,但直覺告訴她,這時候應當說“好”。可她張了嘴,喉嚨裡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新荷頓時悚然,忙不迭地伏跪在地上。
見她這副模樣,平寧卻未顯露出半分氣惱,仍是笑盈盈地看她。新荷膽戰心驚地貼著地,半晌才聽見頭頂傳來聲音叫她起來,她緩緩抬頭,隻見平寧依舊如往常那般平和溫柔地笑著,新荷這才借著倒水的由頭匆匆離去。
待到屋子裡又隻剩平寧一人,她的視線便再度移向了窗外。她想起以前的時候,那樹上不止掛住過紙鳶,還掛住過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