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荒寒,也沒甚麼娛樂可言,在山中修煉打發時日,寒暑往來便如白駒過隙,時間過得再快不過。轉眼十數載已過,這一日夕陽斜沉,何沉光教一眾同門簇擁著在山下酒家坐下,正要過十五的生辰。
她年歲漸長,逐漸生的鼻梁高些、雙目深些,有些隱隱約約的西域風情,兼眼尾微挑、眉如春山遠黛,沒從膚白眼大的奶娃娃長成鄰家少女,反倒越大越見美豔無匹,若非雙頰豐盈尚有點嬰兒肥在,隻怕還會美得更迫人一些。
這些年何太衝又收了些徒弟,隻不過何沉光還是年齡最小的那一撥,很得男性同門的關照。她穿一身紅衣,比著外頭的古道灰山更是火焰般的明麗,這會兒正和靠著她坐的詹春師姐敘話:“師娘生氣了麼?”
詹春極畏懼班淑嫻,她比何沉光大上幾歲、成年更早,因為長相正對何太衝胃口,很得寵愛,班淑嫻這些年因為一個又一個進門的小妾早就變成無差彆開炮的凶器,看她極為不順眼。詹春這次來的最晚,一來就對何沉光說師娘正在山門裡摔摔打打地發怒。
班淑嫻一發火,昆侖派上下都皮緊。有人喚來跑堂的上酒上菜,眾人邊吃邊議論,何沉光才知道班淑嫻這是又跟何太衝的五姨太太置氣了。她是以拜入師門的那一日做生辰的,何太衝不在,這生辰過與不過也沒什麼所謂,問明了原委後就起身道:“咱們也不好在山下盤桓太久。我就先回去了。”
何沉光自小受寵,她說一向來沒人敢說二,哪怕眾人為了賀她生辰準備了幾個節目,她這樣剛坐下就走,也無人敢留。此刻她麵上隱有怒意、齒尖咬著嘴唇,更顯得容貌豔色逼人,一眾昆侖派弟子裡頓時男的目眩神迷、紛紛附和,女的軟語奉承,招呼著跑堂打包飯菜、收拾殘局。有幾個格外知機的狗腿子,小跑著跟上了快步出門的何沉光,眾人當下騎馬趕回昆侖派。
一進了山門,何沉光立刻抽出腰間烏鞭,冷聲問灑掃的丫鬟:“五姑去了何處?”
那丫鬟見她要發作,哪裡敢說彆的話,戰戰兢兢道:“在,在堂前……”
何沉光立刻疾步走向內堂,隨手甩出一鞭,抽在階前青石上,揚起下巴喝道:“滾出來!”
她武功冠絕同輩弟子,手上勁力卓絕,一鞭下去就將石磚抽得迸裂,令人心驚的鞭響回蕩在院中!五姑由丫鬟攙扶著出來,見了她強笑道:“沉光姑娘……”
何沉光一個字的功夫都不舍與她,見人出來了,立刻一鞭子抽了過去!
那烏鞭在何沉光手中有如靈蛇一般,既快且準,掠過了五姑身邊驚聲尖叫的丫鬟,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五姑的身上!五姑慘叫一聲撲跌在地,哭喊道:“姑娘饒命!”
何沉光充耳不聞,又是一鞭下去纏住了丫鬟,手上運力、把她拖到麵前,“滾出去!”
那丫鬟嚇得魂飛魄散,又不敢相護於主人,以免激怒了何沉光又多挨鞭子,隻得鼻涕眼淚橫流地搶出門去。何沉光一鞭擊出纏住門閂,將兩扇大門重重合上,這下誰也沒法進來給五姑求情了。
她這兩手以鞭代手、如臂指使,堪稱十分精妙,然而五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自然是對牛彈琴。女子尖叫起來穿透力極強,何沉光左右開工地鞭人,慘呼聲與鞭聲混為一體,聲音傳到堂外,聽得人人渾身發麻,卻無一人敢為五姑求情。
何沉光是掌門得意愛徒,且掌門雖疼愛妾室,卻向來不敢違逆夫人,她又向來親近夫人,對著何太衝一眾妾室向來蠻橫跋扈,一言不合就動手,隻要夫人一瞪眼,就有美妾要被結結實實打上一頓。何沉光向來隻撿何太衝外出的時候下黑手,且從不打臉,挨了打的美妾個個忍氣吞聲、挨了打隻敢推搪稱病不出,不敢告狀。
這聲音不間斷地響了半個時辰,直到女子慘呼漸趨微弱,何沉光方才罷手,看了一眼癱在地上尖叫的五姑,遞給她一杯水。五姑叫得嗓音嘶啞,接過水喝了,從杯沿上抬眼去望何沉光。何沉光從腰間摸出一盒傷藥扔給她,看了看門外,提氣冷笑道:“再惹夫人生氣,總有一日剝了你的皮!”說罷將鞭子纏回腰間,朝門外走去。五姑見狀,連忙臥回地上,臉色蒼白地閉目落淚。
內堂鬨出這樣大的動靜,班淑嫻哪有聽不到的?她一腔怒火,被這鞭聲悉數化為了快意,坐在自己房中數著鞭子,好不舒暢。鞭聲停了不久,何沉光就找上門來,見了她展顏一笑,喚道:“師娘!”
班淑嫻陰晴不定地看她一眼,“那賤人如何了?”
何沉光笑容一收,撫著指上蔻丹漫不經心道:“徒兒不曾打她的臉,全傷在衣服下頭。十天半個月,管教她下不來床,不來招師娘厭煩。”
班淑嫻陰測測道:“做得好。”她拿過桌上一盤糕點,遞給何沉光:“你自去玩罷。”
何沉光早已不是昔日孩童,班淑嫻卻還是拿她小時候愛吃的點心來哄她。她也不甚在意,摸著班淑嫻的脈哄她幾句,就端著糕點盤退了出來。誰知剛走出班淑嫻的院子,就有狗腿子前來報信,道何太衝回來了。
何太衝這次回來,也不知是不是和班淑嫻心有靈犀,發了好大一陣火。何沉光是他的小棉襖,自然當仁不讓,敲開了掌門的居室,怯怯問:“是誰惹師父生氣啦?徒兒去幫師父出氣。”
她在班淑嫻麵前乖戾,在姨娘麵前霸道,在何太衝麵前卻始終是一副嬌柔的聲氣,變臉如翻書。何太衝是個偏心顏狗,多年來被幼徒這柔弱做派吃的死死的,從來不知道何沉光私底下的畫風。他見心頭肉嬌聲細氣、說要幫自己出氣,先是心下一軟,又見了何沉光無論看多少次都懾人心魄的容光,心下又是一蕩,臉色稍霽道:“為師此次下山,於白牛山演練正兩儀劍法,不想為一鼠輩偷看了去,實在可恨!此賊膽敢偷學我昆侖派不傳之秘,非得殺之以絕後患!”
何沉光想到自己床鋪下藏著的劍譜和心法,道:“師父莫氣,待徒兒取了那人首級來見您!”
她指如春蔥、扒在門框上細細白白的惹眼,身條玲瓏纖瘦,這般軟語說著首級不首級的,倒像是鸚哥學舌,專程學了江湖人的狠話來說來,反倒惹人憐愛。何太衝麵對這個小徒弟向來沒脾氣,險些色授魂與,到底腦袋還是沒完全泡了水,思緒回轉,想到了是否真要放何沉光下山曆練一節。
昆侖派的武功原也沒有什麼傳男不傳女的講究,可曆代掌門皆為男子,從未有過女掌門。何沉光天賦奇高,何太衝有心將兩儀劍法傳予她,但總想起上一任掌門身歿之後,他師姐班淑嫻是如何癡戀於他,正是仗著自己一手兩儀劍法、與他雙劍合璧,將那些素日裡高於他的同門全都鬥倒了,扶他坐上了掌門位置。何沉光是女子,若不坐掌門位,隻恐又成了第二個班淑嫻。昆侖派傳承至今日,難與當日創派祖師之風采相較,勢力漸長,武學上卻有些一代不如一代,他自己又沒有兒子,萬一何沉光扶了個阿鬥上位呢?
他上位時隻想著權位,哪管自己是不是真才實學,待要傳位於人時反而想著任賢舉能,隻可惜嫡傳弟子中沒有爭氣的。他思量至此,又深覺何沉光之天資實堪大用,如今她年紀還小,不若曆練幾年看看心性,最緊要的,是看她是否忠心……
何太衝想著想著,念頭就又下了道:要一個女子忠心於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呢?這念頭一冒出來,他趕緊又收回去了,捋著頷下胡須道:“你從小長在為師身邊,從未隨你師兄師姐遠行過,江湖女兒,不磋磨一番怎能成材?正好借此機會,下山一試身手罷!”
何沉光聞言喜動顏色,“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