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何沉光這話說得著實瓜田李下,一時間所有人的眼神都情不自禁地投到了宋青書身上。
宋青書來時與峨嵋派同行,峨嵋上下對他印象極好。要說有哪位是不買賬的,自然是丁敏君。她方才受何沉光大辱,方今滿腦門地拱火,一聽何沉光話音不對,立刻拿出平日裡逼迫於師妹們的那一套來,厲聲道:“宋師弟,你可是認得這妖女?!”[1]
她三番兩次跳出來彰顯存在感,終於引得何沉光隨意地睇了她一眼,打量著她道:“……你是峨嵋弟子。怎敢這樣稱呼張真人徒孫?”
她這話說得原是沒錯,峨嵋立派宗師郭襄與武當張三豐實為同輩,若真按輩份算,丁敏君想去給宋青書當師侄都未必能夠。隻是門戶有彆,輩份原就實難算得清楚,便是按年紀序齒,也無傷大雅。
丁敏君聞言再次大怒,拔出劍來又要發難!隻是這一次程咬金來得更快,她身後又有個少女撥開人群喚她:“師姐不可!”
何沉光看了一眼那出聲的少女,這一看目光就稍稍凝了凝。隻因這少女生得清秀明麗,在人群中十分出挑,瞧麵目隻有十六、七歲年紀。何沉光剛才見丁敏君俗家裝扮,已有所猜測,再見了這少女,就更加懷疑二人身份。那中年女人是不是丁敏君不要緊,周芷若才是重點。
她正心下微微泛疑,那少女又勸說了丁敏君一句:“師父她老人家叫您過去。”
滅絕一發話,丁敏君絕不敢違逆,當下隻得忍著火氣剜了宋青書跟何沉光一眼,冷笑道:“宋少俠,我看你還是自矜身份的好。”說完一轉身走回人群。
經何沉光這麼一鬨,六大派中五派都被驚動,唯有峨嵋派滅絕師太不曾現身,還在緊裡頭觀戰。要說“自矜身份”,在場有頭有臉的宗師沒有一個及得上滅絕的,後頭的動靜再大,她自巍然不動,隻等弟子回話。得知外頭來的是個另立門戶的昆侖棄徒,以她的脾性,就更不屑去看彆人家門齟齬的熱鬨,這才遣周芷若叫回了丁敏君,何沉光確實沒有猜錯。
丁敏君方才的話說得誅心,仿佛坐實了宋青書同這紅衣女魔頭有甚麼關係一般,饒是宋青書自問再清白不過,到底他麵皮薄些,眉頭蹙地更緊。眾目睽睽之下,他倏地衝何沉光拱了拱手,語氣從容地道:“昆侖腳下匆匆一晤,本以為是為人解圍,原來是是我有眼不識。”
他自小長於武當,大承其父之風,不計天賦、教養,皆是美玉良材,成就他一身非凡氣度,且遇事沉著冷靜,從不怯場。他本就生得頗為英俊,反應過來之後,三言兩語透出了前因後果,說話滴水不漏、行止有度,人如鬆風徐引,弱冠之年已有君子美態,反倒襯托得剛才的丁敏君水準太窪。
何沉光越是見他這樣應對,越是想起兩人初見時他那副臉紅如血欲滴的少年青澀。他這樣不著痕跡地辯解,反倒讓她想要狠狠地冤他一冤,是以她仍是用那種快活的聲氣道:“怎麼會?我得謝謝你。”
宋青書眼風掃過被何沉光捏在手裡、奄奄一息的西華子,腦中不知怎地,驀然想起何沉光拿著他的茶杯時,也是這樣一隻十指纖纖、柔若折柳的手,當時焉知這隻手若要取人性命,是如此輕鬆?又看向何沉光背後好幾個麵熟的紅衣人,心下了然地想:看來這些天來送飯給我的,就是她了。
那日過後,他並不是沒有想起過何沉光。畢竟隻要見過那樣一張臉,恐怕無人能不再想起她——其時一想到她,腦海中就是個脾性十分不同於中原女子的塞外姑娘,確實很美,也確實很遠;現下得知她的身份,他忽然先於該有的警惕之前,生出另一種古怪的感覺來,忽覺那種“遠”乍然近了許多。
這些念頭在他腦中滾過,麵上卻絲毫不露,前一句話畢,他停了停,不卑不亢地又說了一句:“何姑娘若真要謝我,就請你放下西華子師兄。”
當此情境,膽子大的叫何沉光一聲妖女、魔頭,有顧忌的稱一聲足下、閣下便罷了,宋青書卻能叫她一聲“何姑娘”。何沉光頗覺有趣,定定地望他,看也不看西華子一眼,手卻鬆了開去。西華子一直被她像提破麻袋一樣捉著,這下麵朝下倒在地上,瞧著四肢無力,顯然哪怕是何沉光放了他,他也沒力氣走回昆侖派那一頭了。
宋青書一人站在麵目平庸的人堆裡,更顯光華耀眼。何沉光一看著他這個人,便覺舒心,一舒心戲癮就來得更大。她細細地又看了看他,方才那種快活便慢慢地從她臉上消失了。她輕聲道:“……青書公子也要和這些人一樣想麼?”
這話實在曖昧,宋青書便怎麼去答,恐怕都得被她繼續往溝裡帶。他抿了抿唇,終究沒有作聲。
鮮於通方才教人打斷,心中叫苦,正好趁著宋青書與何沉光答對之際,暗中連眼色帶遞話地彈壓住了華山派諸位長老。他見宋青書被迫騎了老虎,自然要抬一抬武當二代首徒的轎子,結個善緣,便出來打圓場道:“足下今日若是來與鐵琴先生講情的,何苦動此乾戈?”
何沉光見鮮於通這台階都遞來遞去居然都遞到自己腳下了,對他這話搭子的職業操守也有幾分認可,便順應其意,沉默一息,麵色微寒道:“我沒犯錯,談何講情。”
何太衝厲聲道:“放肆!你仍不悔改麼!!”
何沉光聞言神色劇變,卻沒有去看何太衝。她突然閉了閉眼睛,就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舍棄了某些東西,再睜眼時臉上最後那點傷懷也悄然褪去。她張了張唇,眸光虛落在麵前人群上,冷冷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朱長齡與武烈合謀害死我一位朋友,本就該死。”
她話音落下,人群齊齊一靜。方才被鮮於通壓下去的華山長老忍不住又冒出頭來,喝道:“朱先生高義,昆侖腳下誰人不知?你說他害了你朋友,且報上那人名諱來!”
何沉光麵帶譏色,道:“你不配知道他的名字。”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嘩然,當中仍以那個華山派長老罵得最為起勁,說她空口無憑、含血噴人。一片嘈雜之中,宋青書忽然輕聲道:“姑娘何必爭這一時短長?你說出那位友人的名字,總還是會有餘地的。”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險些被人群的喝罵聲掩蓋了去,何沉光卻是因為一直在注意他,聽得甚是清楚。她看向宋青書,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內力輪轉、開口將聲音溫溫柔柔地送將出去。“我今日來此,也是猜著我那位朋友的遺願,來保護他家的親人。他人生死,與我無乾,但誰要與他家親人為難的,我必將他性命永遠留在光明頂上。”
她這話說得十分隨意,內容卻令人後背生寒。眼下明教一敗塗地,六大派此役必勝,現下唯有殷天正仍在與各派人手苦苦鏖戰,實則也是強弩之末,若何沉光要保的人在六大派裡,自然是說不通的。鮮於通臉上那彬彬有禮的表情有些掛不住了,沉聲道:“不知足下今日要保的是哪一位?”
何沉光舉步而行,邊走邊說:“天鷹教教主,殷老前輩一家。還有……”她前半句說完,六大派弟子紛紛拔出兵刃、嚴陣以待,她身後紅教教眾亦人人列陣合圍,亮出各色兵器!
先前那名華山派長老吼道:“此女果真與魔教妖人勾結,還有甚麼好說的!?鐵琴先生這便下了決斷,我等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
何沉光方才字字句句,其聲雖柔,但卻有內力相和,鏗鏘作響,遍傳光明頂。不待那名華山長老再接著噴下去,人群正中突然傳來一把蒼老渾和的聲音,如鐘磬嗡鳴般震住了聒噪之人的耳朵。
那聲音道:“敢請教小友,你口中的我家親人,究竟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