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披著大襖子,借著星星點點黯淡的光線,拿著棉襖從房間裡走出來,她的食指剛湊到按鈕上,又害怕驚動大伯內心的斑斑血痕,就像突擊審訊時囚椅上強光爆照下的罪犯,於是她悄悄地站到大伯身邊,無奈地說“外麵太冷了,披上衣服吧,你現在已經不是年輕人了,經不起這麼折騰身子。”說著,就敞開棉襖,大伯無力地把手伸進衣袖裡,衣領都卷在裡麵,大伯絲毫不曾察覺,還是伯母幫他翻好了領子。
伯母也拉著一把椅子坐在大伯旁邊,哀歎聲此起彼伏,門縫處的地麵已經積滿了亡故的雪仙子,形成了一團水盤,正想向四麵八方侵略。
伯母起身把門輕輕地關上,門縫裡的那隻布滿紅血絲頹然的眼睛逐漸吞噬在黑暗中,隔絕在門外的暴雪依舊在肆虐著,門內頻頻傳來寒雪嗤之以鼻的挑釁聲。
憑著絲絲光明,依稀能分辨大伯死氣沉沉的臉龐,隻是那雙眼睛已經完全與黑暗融為一體,就像一汪墨池般,空洞又幽深。伯母凝視著它們,聲音低沉地說“你怎麼想的?要不然我們兩還是聽兒子的話,卷鋪蓋去外地打工,不然我們怕是真的一輩子不吃不喝都還不完借的那些錢。你說我們前半輩子省吃儉用,原以為等孩子大了,我們倆也可以享享福,哪知道越老越苦,這可真是世事難料啊,我們前三四十年,還從來沒有欠過這麼多錢。”伯母泄氣地馱著背,眼皮無精打采地卷動著。
安靜中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唏噓聲,就像是屠刀下的老牛發出的最後一聲哀鳴,大伯沉思了片刻,顫顫巍巍地說“看來隻能這樣了。村裡的人還以為我們的兒子在外麵混得有多好,又是買了廣東的房子,隻是各家隻知各家事啊,他們哪裡知道明是拿我們的血汗錢才勉強買得起房子。現在外麵又借了這麼多錢,想靠明的工資還債怕是靠不住,還得我們老兩口拚死拚活地去掙錢。”
伯母死沉地點點頭,鼻頭酸澀地說道“你說明怎麼就一定要在廣東買房子呢?為什麼不能在家裡的小縣城買呢?如果自己有錢就算了,又是借錢買的,你說他何必給我們和他自己這麼大壓力?而且如果以後兒子在外麵安了家,我們倆老了還是孤零零的。”說著,伯母冰冷的手抹去溫熱的淚珠。
大伯抬起眸子,疲憊不堪地仰視著漸漸明晰的天花板,肩膀跟隨著呼吸一起一落,靜靜地說“你兒子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他那麼要麵子,如果讓彆人知道他在外麵混得不如意,怕是要和我們置氣了。再說,他身邊很多朋友在那邊買了房子,他怎麼甘心落後彆人?”
伯母默默地發著呆,良久,才心不在焉地說“所以你千萬不要在村裡的人麵前亂說,也不要說漏了嘴,不然明該怪我們兩了,我們才他一個兒子。再說,我們做父母的,辛苦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兒子嗎?”
大伯倒是有些不滿,憤憤不平地吼道“是啊,我們倆這一輩子不就是為兒子當牛做馬的分?你看明裡暗裡地怪我幫襯著他兩個姐姐,要錢買房就張張嘴向我伸手掏空我們倆的腰包,你說他哪裡還有一點點把我當做父親?他這樣都是你給慣得,從小就由著他的性子,以為我們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一點都不懂得感恩,你看看明這個樣子,我們還嫩指望著他會給我們養老送終嗎?”
伯母的眼珠子四處轉動,留心著樓梯口的一點聲響,緊張兮兮地衝大伯說“我說你小點聲,等一下被兒子聽到了就不得了,你如果這樣在他麵前說,你兒子以後就不會再回家過年了,你就當沒了兒子。如果兒子不回家了,那等你死了,連埋你的人都沒有了,以後你的墳頭草也沒人清理。死了就死了,沒人記得你。”
大伯妥協了,弱弱地說“我知道,我就是發發牢騷。他是我兒子,我的一切還不就是他的。再說了,如果被彆人知道明的情況,你和我的老臉往哪擱啊?以後還怎麼在村子裡待下去。”
伯母附和道“那倒是,這幾年,村裡的人都以為明在外麵賺大錢,我們倆跟著也臉上有光,過年都比彆人多幾分勁頭。自從明在大城市裡買了房,哪個人不是誇我們家明的?昨天旁邊的老許媳婦還說羨慕我們倆,說兒子有出息,我們倆有福氣呢。”臉上閃過桃色的紅暈。
大伯不免冷笑了一聲,自嘲道“要真的是這樣,我們可得做夢都要笑醒了。”他頓了頓,一陣冷風揚起,雙手不斷地摩擦著。
伯母前傾,輕輕地拍了拍大伯的膝蓋,商量道“要不然等一下我們就和兒子商量一下,就兒子去幫我們找找廠子,看看哪裡還要我們這麼大年紀的人打工。”
大伯重重地點點頭。
日光偷溜進房子裡,大伯兩人起身,用熱毛巾隨意地擦洗了臉,就開始生火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