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鏡之對楚雲聲的態度令許多人摸不著頭腦,但也無人敢置喙。
倒是楚雲聲瞧著鬱鏡之的細微神態,隱約能猜到或許是自己那份辦廠計劃書的功勞——這足以讓鬱鏡之在懷疑的狀態下,依然對他交付一定的信任,賭一把利益的最大化。
想到此處,楚雲聲沒再開口多說什麼,將槍收回衣內,隨著鬱鏡之上了一輛剛剛開來的車。
這時候的海城已經有了電燈,在天色稍稍擦黑時,不少主乾路便如入夜方才被驚動的遊龍潛蛇般,一寸寸醒來,亮起光明。
汽車挨著半條蘇州河走。
河一邊是舊屙未去的老海城,而另一邊,則是繁華熱鬨的英租界。
楚雲聲隔著蒙了一層水霧的車窗,朝外看去。
外頭是黑夜中仍五彩斑斕的景。
河水光波粼粼,漣漪卷著對岸天堂般的盛景,一層又一層,朝河這頭推來。
漂亮乾淨的玻璃窗都被擦得鋥亮,蕾絲窗簾垂著,電燈在上麵拓出舞女窈窕的倩影。誰家在小陽台上放了留聲機,咿咿呀呀的淺唱將寒意料峭的夜風都吹得靡靡,暖上許多。
臨街的商店與西餐廳都來往著西裝革履的體麵人,頭頂碩大的招牌描繪著雪膚紅唇的半麵女郎,有小商販穿梭其中,好像連吆喝都不敢高聲,恐怕驚擾了這份太平盛世一般。
就連河上飄著的那些船,也都跟歪了頭一樣,隻顧往河對岸紮,看不見彆的路。
楚雲聲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見到這個時代的海城,與原身記憶中那些虛浮的畫麵不太相同,它真實而又虛幻,給人一種莫名的夢幻般的哀切感。
楚雲聲靜靜看著,旁邊忽地傳來鬱鏡之的聲音:“你也喜歡那頭兒?”
“鬱先生不喜歡?”楚雲聲沉聲,不答反問。
鬱鏡之笑了聲,漫不經心道:“如夢泡影,有什麼可喜歡的?”
對這個答案,楚雲聲不感意外。
不論是在那本李淩碧看過的《民國梨園》,還是在李淩碧穿來後的這個世界的劇情中,由於視角原因,有關鬱鏡之的描寫都並不算多,甚至相當粗糙。
但有一點,卻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鬱鏡之雖不介意用西洋玩意兒,但和洋人的關係卻不甚和睦,隻有個勉強的麵子扯著,不好撕破,以致於鬱鏡之雖占了小半個租界的產業,但卻從不住在租界,仍居於鬱家老宅。
鬱家老宅在老海城,挨著工廠林立的閘北,環境稱不上多好,但總比再遠些的地方強。
這時候稍微有點地位、有些家資的人,無一不想著去租界生活,更遑論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佬,鬱鏡之夾在他們之中,便顯得特立獨行。
有人在報紙上酸他幾句罵他幾聲,卻也沒誰真敢議論到他麵前,總歸鬱鏡之住在何處,是偽君子還是真小人,也都與他們沒甚的關係。
此時的海城,也還不叫海城市,而叫海城縣。海城縣轄區魚龍混雜,新派的玩意和老舊的壁壘撞在一塊,碰得烏煙瘴氣。
鬱鏡之在這烏煙瘴氣中立得穩穩當當,連帶著這座老宅也翻修得乾淨妥帖,成了鬨中取靜的世外桃源。
老宅不大,是三進的院子,外麵守得嚴實,裡頭反而沒多少人。
載著鄭遠生的車半路就轉了彎,去了彆處,沒來這裡,隻剩楚雲聲一個,被鬱鏡之安排到了他院裡的廂房。
梳洗掉了一身的狼狽後,楚雲聲還沒來得及歇,就被鬱鏡之的人叫去了書房。
回了自己家中,鬱鏡之似乎便也放鬆了下來。
他剛沐浴過,裹著件淺色絲綢裁的袍子,一身皮膚被襯得冷白通透,於昏昏然的燈光下,晃著玉般的潤澤。
“這本就是我小時候的院子,後來大了,我娘把這廂房布置上,是為我將來納妾備著的。有些物件不妥,明日我便命人去置辦,還望楚少見諒。”
鬱鏡之揮退了人,靠在貴妃榻的一側,朝楚雲聲歉然一笑。
楚雲聲對廂房沒什麼意見,那裡頭除了多出一個梳妝台,並沒有多少不合之處。
“不勞鬱先生費心,能安身便可。”楚雲聲坐到另一側,接了桌上的茶。
“是該多費心些才對,畢竟我這裡再如何,也比不得楚少家中自在。”鬱鏡之掀開茶碗蓋,輕輕吹了吹,“回了海城,楚少可想回家中看看?”
楚雲聲走過這麼多世界,還是頭一次擁有家人,即便那是原身的,並非他的,但感覺上仍有些異樣。他是想回楚家看看,但眼下顯然不是時候。如此想著,他便搖了頭:“待我與鬱先生事了,再回不遲。若是方便,還請鬱先生替我遞封信回去。”
鬱鏡之對於楚雲聲的知情識趣看起來相當滿意,頷首應了,便也不再兜圈子,終於談起了正事。
“楚少的辦廠計劃我都看過了。”
楚雲聲眼神微凝,忽然意識到好像從踏上回海城的路開始,鬱鏡之對他言辭間就少了一些疏離防備,幾乎微不可察多了絲親近。
“我記得楚少原本說的是辦一間藥廠,現如今怎麼像是訛上我這個冤大頭了一般,寫出了四五個?”
鬱鏡之手指輕輕扣著茶碗:“西藥廠,兵工廠,紡織廠,還有醫院、學校、老幼院……楚少莫非真當我是什麼善人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賺銀元的買賣,我自然也沒有往外推的道理,隻是我有句話想問楚少——”
楚雲聲抬眼。
鬱鏡之笑了笑,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楚少寫下的那些藥方和器物,可是真的?”
楚雲聲目光平靜,看出了鬱鏡之對此的慎重,卻沒有用過多的語言去解釋介紹,而是直接道:“真與假,鬱先生大可驗證。”
猶如實質的目光緩緩刮過楚雲聲沉凝清正的眉眼,鬱鏡之斂了笑,若有所思地啜了口已有些涼的茶,方道:“這般寶貴之物,便是外頭的洋人都沒有,我立刻便說信了,想必楚少都不信這鬼話。但鬱某既然應了,那便沒有反悔的道理。”
“隻是鬱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楚少解惑。”
鬱鏡之的話音頓了頓,問道:“楚少留洋回來已有許多時日了,無論是海城還是北平,鬱某的名聲想必都不怎麼樣,楚少怎麼就偏偏選中了我?雖說我在海城可以不謙虛地稱一句隻手遮天,但楚少的根基也並非一定要落在海城,北平、渝州、南京……也都有楚少可去之處。而且也不瞞楚少,鬱某能在租界立足,也確實有洋人的影子。”
“鬱先生查過我,也知道我與傳言不符,”楚雲聲淡淡道,“那鬱先生又為何會同傳言相符?”
“傳言多說鬱先生濫殺無辜,手下亡魂無數,但今日傍晚的截殺,劉二等人卻在遇襲時護了許多慌不擇路的行人,乃至自己受傷。傳言也有說鬱先生做了洋人的走狗,出賣國家,壓製海城,但我卻認為,若沒有鬱先生,海城或許已然不再是華國的海城。”
“此外,鬱先生去北平與人會麵,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幌子。東北一行,或送去些什麼,或接回來了什麼,不論是為人情還是大義,都不是傳言中的鬱先生會做之事。”
楚雲聲寡言,少有長篇大論的時候,但如今燈下望著對麵的青年,卻忍不住字字句句說得清晰。
或許是氣場緣故,常讓人忽略鬱鏡之的年紀,但若真仔細算來,他還比楚雲聲略小兩歲。而且最關鍵的,比起楚雲聲或李淩碧從後世而來的篤定,鬱鏡之對這個時代的未來,其實是全然無知的。
二十來歲的青年,便是擁有再成熟的閱曆,再深沉的城府,也和這時代許許多多的人一樣,是一豆風裡的火,被困在至黑的夜裡,不知自己還剩多少燈油,也不知天是否真的會亮,風來了,將火焰吹得更大,卻也搖搖欲滅。
“……至少我選鬱先生,是因為相信鬱先生的為人,相信天不予,我來取。”
楚雲聲道。
鬱鏡之茫然般怔了瞬,片刻才搖頭笑起來:“好大的口氣。”
“楚少不過與我相處幾日,便知道得這般多,如此我便更不能放楚少走了。”
他放下茶碗,抬指壓了壓眉心,歎道:“我本已圈了塊兒地,原想著用來隨便應付應付你,如今卻行不通了。閘北那邊有幾個我選定了的舊工廠,套了彆的殼子,眼下都拿來應當是夠用。隻是那到底是在租界眼皮子底下,彆的建的,西藥廠和兵工廠不行,得去城外。”
“你所寫的很多設備、機器,洋人封鎖得嚴,一時半刻弄不到手,還要等等。隻是……怕我們等得,外麵等不得。”
這個世界,雖與楚雲聲印象中的曆史略有不同,但不少大方向應當是一致的。
眼下是民國七年,除了關內軍閥一個個你方唱罷我登場,混戰不已,並不安生外,華國整體還算是平靜。
鬨出的複辟已經消停,東北接壤俄國的邊境小打小鬨不斷,卻也沒有大規模的交火,隻是如今的東北不知為何,受了一戰的一些牽連,已經有了德意誌和霓虹國的影子,紮根在當地的勢力也不是吃乾飯的,水稍微一攪就渾了,也是不太平。
這些之外,也能稱得上安穩,距離真正的千瘡百孔還有些時候。
不過鬱鏡之顯然不是這樣想的,他似乎了解得更多。隻是兩人還未交心,鬱鏡之心中所想,還並不會訴諸於口,告訴楚雲聲。
楚雲聲心中清楚,便沒有追問,轉而提起了明日的元宵節:“鬱先生明天可是要請鳳湘班來?”
鳳湘班,正是白楚和李淩碧所在的戲班。
原劇情中正月十五是鳳湘班亮一出大戲的好時候,李淩碧本不愛唱戲,又為了和白楚打好關係,便將這次登台機會讓給了白楚,白楚一鳴驚人,一夕間便紅透了半個海城。但李淩碧的劇情裡並沒有鬱鏡之請鳳湘班過府的情節,甚至鬱鏡之由於某些未點明的原因,沒有去恬園看這出大戲。
可如今楚雲聲這蝴蝶翅膀一扇,鬱鏡之轉念就改了計劃,卻不知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楚少也對這鳳湘班感興趣?”
鬱鏡之笑道:“年前便聽說他們戲班排了場好戲,明日便要在恬園登台,我不好做強人所難之事,所以請來過府的是鳳湘班幾個不需登台的老角兒,楚少若是想看新戲,卻是辦不到了。”
這麼說,鳳湘班原本的戲該怎麼上怎麼上,劇情也沒有發生太大變化?
楚雲聲思索著,望了眼石英鐘,見時候已經晚了,正要起身告辭,卻忽覺腿上一重——一隻穿著雪白襪子的腳不知何時輕巧無聲地越過了榻上的小茶幾,擱到了自己腿上。
這隻腳動了動,襪口的褲管鬆垮滑下去,露出了一截白皙卻有力的小腿。
“我新得了一麵精巧的鏡子,就在書房裡間,楚少可想看看?”鬱鏡之低低的嗓音似乎近在耳畔。
楚雲聲頓了片刻,然後便抬手解開了領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