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般的光暈流淌進來,衝淡囚室昏暗,浮塵避動,躍起著渺渺的漣漪,與細繁的影子。
來人有著一張熟悉的麵孔。
長眉斜飛,眼剪秋水,雪山一脊架成鼻,其下兩片薄唇,顏色極濃。玉白的皮肉托載五官,清峭的骨相襯起身量。
此種容貌乍看之下,殊麗鋒銳,如荊棘牡丹,似刀鋒含血。
但偏巧,這人雖俊美帶妖,卻目光清正,神態溫潤,兼氣質脫俗,舉止端謹,當其一身白衣佩劍含笑行來時,便自然而然給人一種霽月清風的君子之感,當是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走得近些,石門流入的明亮光芒便從他身上抽離,囚室的潮濕陰晦洶湧而來,層層侵蝕。他那身浮動著瀲灩光影的雪白衣衫也似蒙塵般,於此鬱色沉落,漸染幽邃。
他停在了牢門前,眼神平靜透冷,看著楚雲聲。
“看來你仍不知悔改。”
他道。
楚雲聲靠牆坐著,沒有應聲。
他心中並不想讓殷教授唱獨角戲,但他還未來得及接受劇情與記憶,對兩人的身份及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未免言語不當,隻能沉默。
“輸給寧關不冤,那輸給我謝乘雲便是冤?”
那張臉上笑意褪了,冷淡歎息:“季靈,你與晏璿璣皆為白龍榜最末,晏璿璣三日內連敗於寧關與我之手,不見頹喪,返回嶺南千山府閉關三月,突破含神境,一舉入定丹。”
“而你,卻自覺深受打擊,疑心自身功法粗陋,故不如人,所以便背棄門派,投往西域魔門九仙宮,以恩師之頭顱換取聖女地位,謀求無上功法。”
“但如今又如何?”
“你仍敗於我手,成階下之囚。心術不正,作惡多端,終究是邪不勝正。”
楚雲聲聽著這挾著淡淡厲色的冷聲話語,從中捕捉出了許多關鍵,其中便包含殷教授此次的姓名,謝乘雲。
見靠牆而坐的妖女微垂著頭,不理會他的言語,謝乘雲眸色一暗,取出一把鑰匙,打開牢門,按劍走了進來。
他一眼望向嵌入石壁中的兩根粗黑鎖鏈,見完好無損,便抬指,在鎖鏈上輕輕一敲。
沉鐵震動,蕩開一股翻湧的冰冷氣息,自石壁深處顫入楚雲聲攏起的袖口間。暗紅輕盈的袖子拂起,露出一圈圈銀鐲之上緊扣的枷鎖。
這樣的枷鎖在楚雲聲的腳腕上亦有,沉重非常,更有寒意,侵蝕骨血。
“此鎖名為囚神,隻針對含神境,一旦被困,無從動用修為力量,與不曾習武的平常人一般無二。”
雲靴踩著散落的乾草,謝乘雲走到了楚雲聲麵前,清正的眼神浮出莫名的幽深:“囚神完好,你定無法施展替身秘法,但聽到晏璿璣定丹之事,你卻毫無嫉恨情狀。”
“真正的季靈膚淺自負,口蜜腹劍,嫉賢妒能,心無城府,絕非能掩飾心緒之人。”
“你不是季靈。”
最後一句落入耳中,楚雲聲眼神微動,但卻稱不上意外。
早在謝乘雲開牢門入內時,他便發覺了謝乘雲的反應有異。稍一思索,大致能猜到應當是自己露了破綻。
這一是因自身記憶全無,二則是該怪他竟不知堂堂一個被正道斥為妖女的魔門聖女,卻連一點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亦或是不想做。而謝乘雲也偏偏是個心細多疑、城府極深的人,恐怕從進到石門裡來的第一句便存了試探,稍有不對,便不放過。
但楚雲聲也並不覺得,謝乘雲便真的看出自己的蹊蹺。
他懷疑,這裡囚的從來便不是真正的季靈。
謝乘雲垂眸,靜靜地望著楚雲聲的臉,出神地低語道:“能於京都謝家行金蟬脫殼或李代桃僵之法,是遊仙境的手段。她背後之人願如此冒險,將她救出,不會是九仙宮。”
“她身上,果然是藏著極大的秘密。”
這樣聽來,謝乘雲抓這個季靈,似乎也是彆有所圖。
楚雲聲暗自想著,同時微微抬眼,留意著謝乘雲的神色。
雖然謝乘雲自見到他以來,無論言談或是立場,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樣,但楚雲聲仍從細微的眼神與表情中窺到,他絕非表裡如一的正派。
對一個並非季靈的、似乎無關緊要的替身說出這些與隱秘沾邊兒的話來,顯然,謝乘雲已存了滅口的心思。
果不其然。
沉思過片刻之後,謝乘雲又看了楚雲聲一眼,便道:“既然隻是個替死鬼,那便留你無用了。”
話音未落,他右手抬起,駢指為劍,飄然點向楚雲聲的眉心,不見殺氣,卻是致命。
然而,這一指並未落下。
拂下的手腕突地顫了顫,謝乘雲悶哼一聲,雙膝一軟,猝然跌跪到了楚雲聲身前。
他反手似要拔劍,但卻抬不動手指,身軀傾倒,白衣迤邐。
楚雲聲膝上一重,手掌抬起,正好接住了謝乘雲的腰背。
兩人的麵孔倏忽貼近。
謝乘雲氣息急促,微涼的鼻尖若有似無地刮到了楚雲聲的下頜:“你……哪來的毒?”
這不該問我,而該問你。
楚雲聲想著,低聲歎道:“謝公子,你覺得呢?”
他沒有用任何技巧偽裝自己的聲音,隻顯出原本的音色,低沉冷冽。
謝乘雲聞聲一怔,漸露迷離的目中霍然劃過一道流光,有清明乍現。
他盯著楚雲聲,微仰起臉,溫潤的嗓音夾雜著極細極輕的起伏,如有潮濕暗香湧動:“……你是男子?”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楚雲聲不理,隻單臂抱住渾身已無半分力氣的謝乘雲,將其放到了乾草柔軟處,旋即起身,要另覓休憩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