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離山(2 / 2)

“我偏不。”聞燈又從糖盒裡拿出一顆糖,伸手遞向前方院中,故意晃了兩下,然後塞進嘴裡,笑眯眯地衝著步絳玄說:“步師兄,你知道嗎?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

聞燈此言一出,步絳玄眉峰蹙得更緊,片刻過後,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說什麼,快步回去煉丹房。

聞燈腦袋隨之偏轉,又一次目送他離去,待得人消失不見,抬手將臉遮住,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音。

他覺得自己這位師兄有點好玩。

下午是刀術課。聞燈昨日欠下一些功課,一番猛趕,總算給補上,到了時辰來到院中,卻沒發現步絳玄的身影,前麵後麵找尋一圈,亦無蹤跡。

估摸是把人給氣著了。他開始自行練習,首先揮刀,練習基本功。

一日接著一日,聞燈的動作比初時好了許多,但修行的時日仍是過短,力量尚未練出來,揮砍數十下後,便感到雙手酸軟吃力。

步絳玄的劍在聞燈不自覺偷懶省力的時候出現,劍鞘向上一挑,讓他抬起手,將刀舉過頭頂,再翻轉手腕,向下一壓,帶著他落刀。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聞燈偏頭看向他,說話時有些喘。

步絳玄的眼睛是丹鳳眼,眼尾有上勾的弧度,可他從來一副冷淡麵孔,沒有太多表情,那些許的弧度故而顯得冷冽鋒利,就連尋常看人,都像瞪視。

不過眼下時分,聞燈清楚地感覺到,這人就是在瞪他。步絳玄其實極少瞪人,今天卻瞪了聞燈兩次,足夠證明他是真的生氣。

“我其實是和你開玩笑的。”聞燈略有些心虛,半垂著眼,小聲說道。

“我知道。”步絳玄道,話音落地,劍鞘又是一挑,將聞燈的手抬到位置上。

聞燈仰起腦袋,盯著刀刃,感受著手臂傳來的酸勁兒,欲哭無淚:“……不,你不知道。”

一個時辰後,聞燈終於揮完刀,結束基本功練習,複習了一遍昨日學的招式。他等了又等,卻沒等來步絳玄問昨日的功課。

——這人讓聞燈自行理解刀譜的某段口訣。聞燈昨晚喝酒逛夜市去了,沒顧得上,今天含淚舍棄午睡,趕命似的翻查相關書冊,費儘心思“翻譯”,他卻提也不提,讓聞燈有種努力白費的感覺。

“你都不檢查或是抽查下我的作業?”聞燈忍不住問。

聞燈保持著最後一招落招的姿勢。

就在先前,他刀鋒平舉遞出,刃上寒芒輕淌,隔著一段距離,震碎了一滴步絳玄故意彈出的水珠。

“若你不曾領悟其意,無法達到這種程度。”步絳玄將那滴散落的水重新聚集,回到空中、懸浮住,平靜說道。

刀意尚未消散,水珠甫一接觸,再度破碎開去。

這的確是昨日聞燈不曾製造出的效果。

“行吧。”他把刀收回來,不太熟練地耍了個刀花,“可我始終無法理解,我分明能夠調動靈力,為何卻日複一日,被攔在清淨境的門檻外。”

步絳玄倒了杯溫茶給他:“若按靈力存在之處劃分,可分為天地靈力與自身真元兩種。我和其他修行者施展功法招式時,所調動的靈力,乃是後者,體內真元。但你,無論奏曲還是使刀,調動的都是這天地間的靈力。”

“你入不得清淨境,便是那個老問題,無法將靈力納入體內,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難不成我是個大孔篩子?或者是塊超強密度的石頭?”聞燈覺得這很沒道理,總不至於是身體和世界不兼容吧?

“不必這樣想,時日到了,總會入門。”步絳玄眼底似是浮現出了無奈,等聞燈把茶喝完,又道:“再練一遍方才的招式。”

“啊!”聞燈甩甩胳膊,低低嚎了一聲。

時間過得極慢又極快,一場秋雨過後,神京城長長短短的街巷裡,樹葉一夜凋儘。

聞燈的身體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好。尋常人家已穿上夾棉的厚衣,他依舊一件薄衫。還記得最初那段時日裡,雨天他往往還需罩件鬥篷或披風在外,眼下卻是不用了。

這讓他感到欣慰,不再發愁那些沒有羽絨服和保暖內衣的冬日該如何度過。

秋會漸近,白玉京中氛圍愈發緊張興奮。至初戰之日,辰時鐘聲敲響,天光在東方拉開帷幕,身穿水青色院服的弟子們在各自樓前集合,等待出發。

聞燈亦穿上了院服。大明樓唯他一人有前往秋會一觀的打算,無師兄師姐帶隊,便去清夕樓尋徒無遙。

“步絳玄沒跟你一起?”徒無遙見到他,甚為驚訝地問。

“他不去。”聞燈道。

為了趕上時間,聞燈今日起得早了些,這時還有些困,耷拉著眼皮,看起來無精打采。

徒無遙顯然誤會了,心疼地拍拍他肩膀,語帶寬慰:“老樣子了。這些年裡,從未聽說過他參加秋會——便是前兩年由白玉京舉辦,亦不曾露麵。”

“他以前也不去嗎?”聞燈吃驚抬頭,但說完,又覺得於步絳玄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在彆的方麵,他仍是有些在意:“他這個淩雲榜榜首年年都不出手,武試豈不是年年都沒有壓軸節目?”

“榜一不出手,但同在神京城的榜三四五六七八什麼的,通常還是會落場比一比的。”徒無遙擺手說道。

聞燈聽後驚奇道:“四五六七八全是周國神京城的?”

“一種誇張說法,其中的三四六九在這裡。”徒無遙笑笑,“聽說老三今年是一定會落場的。”

聞燈生出一些興趣,精神好了些,將被風吹進衣領的頭發撥了撥,道:“冒昧問一下,徒師姐可有在淩雲榜上排名?”

“區區不才,第三十七。”徒無遙拱手說道,謙虛之中,自有一股傲氣。

淩雲榜攏共五十張席位,由全天下所有年齡不滿二十的年輕人競爭,若非萬裡挑一的人才,是連個尾巴都摸不上的。三十七這個排名,雖說處於淩雲榜中下遊,卻也是徒無遙優秀於同輩中絕大多數人的有力證明,完全有資格驕傲。

“師姐厲害。”聞燈打心底歎服,眼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欽佩。

徒無遙被他這樣一瞧,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次秋會,我就希望能打幾個人,進點名次。”

“預祝師姐武運昌隆。”聞燈向她一拱手,真心實意祝福。

閒談之間,清夕樓弟子集結完畢,一行人朝白玉京西門去,同其餘樓的同修彙合。

明鏡台同白玉京齊名,位置亦是相對,坐落於神京城西北一側的離山上,正是百花消退水落石出之季,風景很有一種肅殺的美。

秋會在山腰的崇明樓舉行,明鏡台弟子已將樓內布置妥當,等待其餘七院眾人的到來。

離山山頂上有座涼亭,晨霧未散,鬆柏凝水,又有輕雲相繞,意境如仙。亭中有一人,身著霜白滾銀邊的明鏡台院服,端然而坐,斂眸吹簫。他是程複驚。

他的好友甩著劍柄上的流蘇行至此間,一袖子揮開周遭的雲霧露水,翹腿坐到對麵,“嘖”了聲,道:“老程,你可得好好感謝我一番。我幫你打聽到了,你的前未婚妻不參加此次秋會,但是呢,她會來看。”

程複驚停下奏曲,看向對麵坐姿吊兒郎當的人,道:“我可沒讓你打聽這個。”

“喲嗬,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誰成日對著東南那座樓發呆。”好友翻了個白眼,繼而轉身,朝著程複驚麵朝的方向看了眼,“哦,這會兒朝的也是東呢。”

程複驚垂眼看著手中的簫,並未反駁。

他的好友輕哼:“你前未婚妻是白玉京大明樓弟子,步絳玄正兒八經的師妹,有那樣一個高坐淩雲榜榜首五年的師兄在,我說你,可得努力些了。”

“她有名字。”程複驚蹙起眉,對好友的用詞有些不滿。

“是是是,聞姑娘。”好友立刻改口,隨後又道:“聞姑娘的師兄步絳玄依舊不落場,但霍竹會出手。他是淩雲榜老三,你是老四,要不要打一打,進個名次?”

程複驚搖頭:“我隻想挑戰步絳玄。”

“行,你厲害。”好友衝他豎起拇指,繼而伸了個懶腰,起身問:“程大公子,咱們要不要去外麵逛逛?”

明鏡台外,山道上,許多小販推車挑擔趕來,在道路兩旁擺起攤,高聲叫賣吃食糖水等物。

聞燈來到這裡時,是在辰時三刻,距離白玉京眾人從東門出發,僅過去了兩刻鐘——並非白玉京弟子集體行速如此,而是聞燈忘了帶瞬移法器,跟大部隊跟得頗有些吃力,徒無遙見狀,乾脆帶他先過來了。

好在秋會憑八大學院信物入場,他們脫離學院眾人先到,也不會被攔下。但時辰委實早了些,兩人不想進去枯等,便來到這山道上,閒閒逛起來。

這裡人極多,好些攤前排起了隊,聞燈探頭尋著感興趣的吃食,被一家賣烤五花的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個煙氣騰騰的小攤,透過人群間隙,能看見一塊烤架,攤主模樣的人從上麵撈起一條肥瘦相間、金黃微焦的肉,手法利落地切片,撒上佐料。這攤上散發出濃鬱肉香和香辛料的味道,遠遠的,還能聽見肉在火上滋滋冒油的聲音。

“徒師姐,你想吃那個嗎?”聞燈伸手一指,問徒無遙。

“這是西市一家相當出名的烤五花店,平時不特意跑一趟,根本吃不著,沒想到今年竟然來秋會外擺攤了!”徒無遙又驚又喜,忙拉著聞燈上前。

這攤前的隊伍頗有些長了,排隊之人身上所穿院服,八大學院皆有。聞燈隨意張望一眼,偏頭和徒無遙說話,僅憑餘光判斷是否需要向前移動,不曾看見,在前麵快要排到的地方,有人猛地一扯身側人衣袖,示意回頭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聞燈估摸著,在這隊伍裡排了約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四下環顧,位置卻是沒往前挪多少。

徒無遙歎氣抱怨起來,不曾想話還沒說完,聽見攤主高喊一句:“對不住了各位,今早上準備的五花,都賣空了。若還想買,請下午再來!”

兩人俱是一怔。

“這才什麼時辰?竟然賣得這樣快?”聞燈一臉震驚之色。

徒無遙亦是驚住了,轉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狠狠道:“半刻鐘前,我看見有人一次買走了二三十份!”

聞燈又氣又無奈,遺憾搖搖頭:“秋會人太多了,改日還是去西市吃吧。”

“是極,在這裡排隊,也過於耗費時間了。”徒無遙垮下肩膀。

兩人失望轉身。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霜白滾銀邊大袖院服的人大步流星走向聞燈,在他麵前站定,將手中的方盒遞出。

盒中裝滿切成薄片的烤五花肉,蔥花和香菜撒在上麵,翠綠動人,而這端方盒的人,眉目俊朗斯文,眼眸如玉溫潤。

“姑娘,在下願將這一份讓給你。”他輕聲笑道。

——在這人不遠處,還站著另一個身著同樣服飾的男子,雙手半舉在身前,似是捧著什麼,可又空無一物,瞪大了眼,緊盯這邊,啟唇欲言,欲言又止,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這是那日午間,聞燈在新台門外贏了步靖華後,有過一麵之緣的明鏡台弟子。聞燈記得他,微微一笑,擺手道:“謝謝,不過不用。”

對麵的人卻是直接將那盒烤五花放進他手中,爾後後退兩步,抬手執禮:“在下陳複,明鏡台弟子。”

他不待聞燈答複,說完就走。

聞燈在原處呆了一呆,低頭看看這份說是讓給他、實則是送給他的搶手烤五花肉,又朝那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

“我這是被搭訕了嗎?”

被一個男的。但想想現在的情況,又好像沒什麼不對。

“畢竟聞師妹模樣水靈。”徒無遙眯眼笑起來,抽出盒中的竹簽、戳起一片烤得外皮酥脆的五花,送入口中,“吃吧,我方才注意著呢,他們沒吃過,也沒往裡麵下東西。”

“如此甚好。等等,你沒事乾嘛注意彆人的這種細節?”聞燈被徒無遙的觀察力震撼到了。

徒無遙笑而不言。

他們在不遠處看見一張石椅,打算坐下分享這盒烤五花,孰料剛走過去,前方傳來一聲:“聞書洛。”

是一把清而冷的嗓音,質地像是被冰鎮過的酒液,端的是耐聽,可語氣平淡無波。

徒無遙“嘶”了聲。

聞燈詫異抬頭。

徒無遙看看來者,又看看聞燈,再一次像隻狐狸那般笑開,語調如山路回轉十八彎般“哦”了起來,緊跟著往前跨出一步,離開石椅,留下一句:“聞師妹,我突然想起有點事,先走一步!”

來者是步絳玄。他站在風口,絳衣黑發,單手提劍,麵無表情。

“你怎麼來了?”聞燈朝著步絳玄走去。

對麵的人將一件東西遞給他:“你的管家讓我將此物給你送來。”

聞燈眼前一亮——步絳玄掌心上的,赫然是他的瞬移法器。他趕緊接過,向步絳玄道謝,隨後把那盒得之不易的烤五花捧到這人麵前,問:“吃嗎?”

“不用。”步絳玄掃了眼這盒東西,轉身就走。

“你就回去了?來都來了,到秋會上去看看唄。”聞燈覺得這人一來一回就為送個東西,未免過於誇張,“年輕人,不要老是繃著弦,這樣容易斷的,偶爾也該放鬆放鬆。”

他邊說,邊用瞬移法器追上步絳玄,一回生二回熟地抓起彆人間劍劍鞘,把人拉住,然後往明鏡台的方向走。

這件瞬移法器隻能帶一人,聞燈拉上步絳玄後,便唯有原速步行。他將彆人間劍握得很緊,不時回頭看一眼步絳玄,觀察這人的神情,打算如果不妙就跑,但發現他似乎沒有特彆不願意。

其實你是沒人陪就不願出門的那一類吧?聞燈在心裡吐槽。

秋會人多嘈雜,道上人來人往,聞燈憑著依稀的方向感,走了條少有人跡的路。

神京城連著數日沒有下雨,離山上的小溪,溪水退得唯餘淺淺一痕,倒是讓這山間野鶴得了趣,在那久未露出過水麵的鵝卵石上踩來踩去。道旁的荒枝枯草修剪彆致,頗有幾分枯山水的意。

聞燈漸漸放慢腳步,以賞景為主。他感覺出,步絳玄的抵觸感更低了些。

兩人無話,就這般一前一後的走。

行至半途,聞燈又遇見那個已有兩麵之緣、並有了“讓肉”之誼的“陳複”。他停下腳步、鬆開彆人間劍,隔著一段距離,衝他拱手一禮。

本是斜橫在聞燈和步絳玄之間的彆人間劍落下去,由步絳玄單手提著、劍尖指地。步絳玄偏頭,目光短暫地在對麵之人身上停留一晌。

對方在樹下向聞燈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