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比在山裡強,這個意識,可能領先彆的山裡人二十年。
“你爹就是不在了,我也要送你們去上學,”她說的驕傲又堅毅,“今年收成好,等秋過來,你們三個去上一冬天的學去。”
熠明把鞋上的石子摳下來,又在地上摔打鞋底子,落下來板結的泥塊兒,笑嘻嘻的看著俊俏到不行,煙雨蒙蒙的像極了煙雨一樣的江南,“我不去喲,我以後都不去了,我在家裡幫工,種地。”
三個孩子去上學,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兩個人種地幫工,兩個娃娃去上學,就已經是抽皮扒骨了。
正好牛熠熠端著薺菜回來,他拉著妹妹的手,“冰涼的,去燒火去,我來做。”
蹲下來就那麼小小的一團,黃毛兒丫頭一個,自從爹走了,那點生下來之後的奶膘也跟著一起走了,雪白雪白的臉,眉毛稀疏,頭發也稀疏,這是營養跟不上。
熠明悄聲跟她說,他跟二姐一般大,雙胞胎一樣的,因此知道二姐在家裡欺負人,最小的吃苦多一些,掏出來一塊饅頭,“悄聲吃了,給二姐聽見又要鬨。”
鬨了還沒你的份兒。
牛熠熠兩腮給火光熏出來一抹紅色,這饅頭不一樣,裡麵是加了五香粉跟蔥油的,香的很,被塞了一塊在嘴裡,腮幫子鼓著嘴巴包的嚴嚴實實,就跟個撅嘴魚一樣的。
熠明看了實在是有慈父心,摸了摸她散下來的羊角辮兒,拿著鍋鏟子在鍋裡就一陣地翻。
爹走了,長兄為父,這是他爹交待的,他爹就這麼一個親生女,活著的時候拿著他當親兒子一樣疼,應該說,比人家家裡的親兒子還疼,一口氣養他到十一,今天這樣的活兒沒教他沾手過。
疼孩子疼得不行,有人說他是累死的,那樣一個憨厚老實的能乾人,牛熠熠後來幾十年之後,才明白過來人真的會累死,那個年頭的人乾活仿佛你說累,也不知道累一樣的。
她爹在的時候,跟不在的時候,她感覺少少的,就是少個人,哭幾個月就忘了,以前在的時候她怕她爹,總是板著臉,那是累的,早出晚歸,到家吃完飯就歇了,逢年過節會跟她好好說話,給她分零食,這就是對父親的印象。
對母親的印象也是這樣,就比如現在,她不會說話,熠明聽著屋子裡麵的說話聲,看著她吃完半個五香饅頭,心裡偏疼她更多,“下次等媽回來了,你也湊上去,給她端水喝,說幾句話,就問她累不累。”
多子女家庭,會來事好脾氣的孩子才混的開的。
牛熠熠就隻是笑,指著屋子裡,“有二姐呢,都這樣了,怎麼乾活的。”
熠明就更疼她,她跟爹一樣的脾氣,他記性好,有時候想爹了,就格外地疼這個妹妹,王守香再疼二姐,也疼自己親生的,看她跟老大端著飯進來,放下來薺菜餅子,又給老大拿鍋圈墊著熱鍋。
最後摸勺子給盛飯,熠熠才坐下來吃,當娘的有心想說什麼的,最後隻冒出來一句,“歇冬的時候你跟你姐都上學去。”
牛熠熠低著頭喝粥,心裡喜歡的不行,抬起頭來看著王守香,重重地點點頭,“嗯!”
嗯什麼嗯?
後麵呢?
喝完一碗粥了,牛熠熠就去給她媽第二碗,王守香接過來,使勁地看這個孩子,直眉瞪眼的,到吃完飯都沒等到這個孩子有第二句話。
她也明白,有的孩子就是勤快,你說她沒眼力勁兒嗎?
那她細細碎碎的活都是她乾的,讓你舒舒服服的。
但是你跟她說話,是真的能吊死,半天吊不到你想要的一句話。
隻有一句,收拾了碗筷,躺著睡覺的時候,王守香給她蓋被子,看孩子眼睛烏亮的,“媽,我好好上學。”
這心裡也熨帖了,罷了,都給去上吧,她嘴上說送三個孩子去上學,也知道供不起,就想著送兩個大的去,小的還小,等兩年也不晚。
結果就看見這孩子這樣高興,“等著秋了,媽給你縫個書包,彆天天用筐子了。”
那是她的小筐子,八歲的她拿著正正好乾活,挖野菜,洗菜籃子,裝書本的,去找蟬蛻賣中藥的,都用這個,她覺得好用,“我不用,布留著,你給哥還有姐做鞋子,他們腳長得快。”
今天看見頂著腳趾頭了,等過了冬天,肯定就擠破了。
牛熠熠再把生活有滋有味地想一遍,明兒不行,地裡麵不乾,等著後兒天晴了,野菜就跟冒出來的浪花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兒,她多挖一些,細細碎碎地攢著晾曬好,等著草藥販子來,甭管是一分錢一斤,還是兩分錢一斤,她都能換錢。
過了春天,入夏的時候,就找杏兒,掉地上的爛杏兒,她撿回來果肉去了,裡麵核兒曬乾了砸開,還能賣錢呢。
攢著攢著,就到了秋天,她去地裡撿花生,黃豆,家裡怎麼也要多幾籃子口糧。
日子一點點攢起來,冬天她就進學屋去了,要是她再勤快學一些,隻要書看完了,字學會了,她還能多省學費的。
想完了,又用手貼在肚皮上,把前天學的字兒,一筆一劃地在肚皮上寫出來,手冰涼的,肚皮暖暖的。
一會兒手指頭暖了,她也睡得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