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蒂很快就來到了名為“東邦村安置點”的小區外, 循著記憶朝著黎家的方向走去。
這裡是一個大型住宅區,人口密度極高,隨處可見小高層, 每一棟高層都有26層, 每層有8家住戶, 樓體青磚灰牆,沒有什麼設計感, 是標準的安置房筒子樓格局。
小區雖然零幾年才竣工, 至今為止建築年限還不滿20年, 但衛生環境和物業設施都差得離譜。
空中到處嫁接著各式各樣的電線, 路邊人行道的瓷磚殘次不齊, 角落裡都是五顏六色的垃圾,時不時還能見到一灘新鮮的狗屎, 報廢的共享單車和電瓶車更是停滿了小區為數不多的空地。
不過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這裡住的本來就是一群一貧如洗的普通農民,雖然有的人已經靠著各種方式過上了不錯的生活搬離了這裡, 但更多人並沒有走出貧困的能力,即使曾經短暫地擁有過財富, 也早就在這二十年間門因為不具備駕馭財富的眼界而被動地又將財富還給了社會。
黎希蒂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家。
九號樓九單元6007和九號樓九單元7006, 共兩戶, 剛好處於一棟樓的上下層。
7006平日裡住著黎珩和楊春雪夫妻還有幾個他們的孩子,而6007則住著黎珩前妻們生的孩子以及原主。
黎希蒂走到6007門外,麵對眼前這個陌生的家, 她猶豫了一下, 伸手摁下了門鈴。
門很快就被打開,迎接她的是一位目測不滿60歲的婦人。
對方身著簡單的素衣,但是氣質落落大方,光憑麵相就能看出對方年輕時應該頗有姿色。
黎希蒂有些印象, 此人是母親楊春雪的親姐姐楊春花,丈夫在兒子三歲時便因病去世,她獨自拉扯兒子長大,好不容易熬到兒子在城裡結了婚享了幾年福,誰知沒幾年兒子就意外死於車禍,她雖然得了筆不小的賠償金,可卻從此沒了依靠。
於是,心灰意冷的楊春花跑來投奔唯一的妹妹楊春雪,有事沒事會幫趁著楊春雪做做家務、照顧照顧年幼的孩子,還經常替楊春雪在黎珩前妻生的孩子麵前說好話,幫著維係這個大家庭的內部和平,屬實是在黎家做慈善了。
對方見來人是黎希蒂,先是一驚,隨後一把抱住麵前的人,激動道:“回來了!回來了!你總算是回來了!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再也不打算回來了!”
黎希蒂被楊春花抱得上不來氣,她推搡著眼前人想要從對方懷裡鑽出來,卻不想剛一抬頭,就迎上了對方喜極而泣的表情。
楊春花是真的哭了,大顆大顆滾燙的淚從眼眶翻湧而出,搞得黎希蒂一時之間門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是聽到樓下楊春花的動靜,樓上很快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樓梯間門衝了出來。
黎希蒂認識這個人,回憶告訴她,眼前的這個女人正是這幅身體的母親,楊春雪。
女人很漂亮,雖然如今已經年近五十,可站在人群中依舊亮眼,甚至使得旁邊氣質姣好的楊春花在她出現的那一刹那都黯然失色。
但是,黎希蒂卻對眼前的這張臉產生不了絲毫親切感,甚至覺得陌生和討厭。
而楊春雪麵對她這麼個女兒,似乎也沒什麼好脾氣——
“怎麼是你?我還以為你和你那個倒黴爹一樣早死外麵了,怎麼還活著呢?”
楊春雪一張口就是陰陽怪氣。
黎希蒂麵無表情反駁道:“不好意思,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讓你失望了。”
楊春雪瞪了眼黎希蒂,懶得繼續同她講話,轉頭瞪著自家長姐怒斥道:“你哭什麼哭?說你心善你還給我演起媽祖了!她張晨死外麵是最好的,你管她乾嘛?趕緊給黎萊娣打電話,那個禍害再不回家,咱倆誰都過不好!”
“可是……”楊春花扭頭心疼地看了眼黎希蒂道,“希娣都消失都五六個月了,一直沒人管沒人問的,就沒個人擔心嗎?都是當媽的心頭肉嘛不是……”
“心頭肉?我看你是瘋了吧?你要是喜歡你把她領走給你做女兒,否則少在這裡給我說風涼話!”楊春雪輕蔑地看向黎希蒂,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瞧到頭,像是看著個怪物似的,“消失四五個月算什麼,消失一輩子才好呢!我說你都三十歲的人了你怎麼還不結婚嫁出去?像你這種沒爹沒媽的東西,如果不趕緊找個男人,小心哪天像你的倒黴爹那樣,死在出租屋裡麵屍體臭了都沒人發現!”
麵對楊春雪的咒罵,黎希蒂依舊麵無表情,甚至內心沒有一絲波動。
楊春雪說自己沒媽,這就等於她本就不承認自己這麼個女兒。
挺好的,反正自己也懶得跟楊春雪走太近,兩人之間門關係不和反而省得她以後還要演母女情深。
楊春雪見黎希蒂被這樣咒罵都沒有反應,不免冷笑一聲道:“你還是喜歡裝聽不見或者裝失憶,對吧?那你愛裝就裝吧!我先告訴你,這家裡的東西跟你沒有一分錢關係,你住可以,但永遠都不屬於你!
你要是有點自知之明,就不應該回來,懂嗎?你的消失你的死會成全所有人!讓所有人都高興!明白嗎?你就應該像你親爹一樣!死外麵!你怎麼好意思活這麼大呢?你應該知羞恥早點死外麵!”
楊春雪還在絮絮叨叨罵人,黎希娣原以為她能吐出點有用的信息,結果說了半天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句,黎希蒂頓時有些煩了,轉身看向楊春花道:“我累了,先回去休息。”
·
不等楊春雪把話說話,黎希娣就進了6007房間門。
內部裝修和她想象中區彆不大,一切都是按照楊春雪審美來設計的。
歐式巴洛克風格壁紙、歐式極繁主義地磚、全套歐式花紋木雕家具,儘顯雍容華貴的土氣。
在這個層高不超三米的普通房型內,如此體量感龐大的裝修隻會顯得房間門狹隘逼仄,以至於明明一百七八平米的建築麵積在視覺上看起來竟然還不足百餘平。
當然,楊春雪想把房子裝修成什麼樣都無所謂,她黎希蒂就是回來借住的,沒資格指指點點。
於是,黎希蒂火速在玄關處換了雙拖鞋就進屋,可就在她關上玄關大門的那一刹那,視線倏地落在了地板上。
今天是個大晴天,有陽光照透了棕紅色的歐式窗簾,紅色的光灑在黑色的地板上,發出黑紅色的光澤,像是乾涸了一地的血跡。
黎希娣盯著地板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那血跡好像活了,變成了一片鮮紅色的液體,開始緩緩地流動,直到染紅了自己白皙的雙腳。
她的心臟頓時猛地一疼,緊接著眼前一片空白,“噗通”一聲跪在地板上,身體不自控地顫抖著。
等視覺逐漸恢複時,她發現自己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而在眼前的血泊裡倒著一個小女孩,對方渾身上下都是傷,並痛苦地對自己伸著手:“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黎希娣頓時喉頭一窒。
……
“老四?老四!你沒事吧?”就在這時,楊春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
回過神時,血沒了、小女孩沒了、幻聽也沒了,仿佛剛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
楊春花正蹲在她身邊,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試圖給她力量。
“我沒事,沒事……”黎希蒂表情猙獰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看來她回這趟家回對了,這三個月在外生活她從未出現過任何幻視,而此刻僅僅是剛剛邁進家門,熟悉的環境就觸動了她塵封的記憶。
黎希蒂稍微平複了一下氣息,隨後踉踉蹌蹌地向著前方走去。
然而,走著走著,她突然迷茫地站在了原地。
她記得這套房子是個四室二廳二衛,可僅有的四間門臥室房門已在她麵前,門上分彆寫著黎馥東、黎馥北、黎遠西和黎遠南,怎麼唯獨不見寫著自己名字的房間門?
察覺到黎希娣的疑惑,楊春花走上前來,長歎一聲問:“是不是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黎希蒂沒說話,但也沒否認。
“好啦,姑奶奶,我就知道你又忘了,來吧來吧,我給你來重新介紹……”楊春花又歎了一聲,伸手自然而然地挽起黎希娣的胳膊,開始給她介紹家裡的情況。
楊春花首先帶著黎希娣來到客廳,指了指陽台方向道:“那間門房子原本是陽台,但是早就改了,從你搬進這個家裡的時候,那裡就是你大姐黎明月的臥室,你大姐現在已經結婚嫁到外地去了,但黎珩說了,他的女兒無論嫁多遠,這閨房都是要給她留著的。”
說著,楊春花指了指隔壁另一間門房:“那裡本來是廚房,但現在是我的臥室,我平時做飯會在樓上做好然後拿下來,你想吃什麼就從餐廳的冰箱裡麵拿,記得要放在微波爐裡麵加熱一下吃,可不敢吃涼的。”
楊春花接著帶黎希娣向前走,她指了指右手邊的衛生間門道:“這是公共衛生間門,不過你以前基本不用這個,因為這個離你房間門太遠。”
“所以,我的房間門在哪裡?”黎希蒂問。
“彆急,跟我來。”說話間門,楊春花拉著黎希娣走到這套房的儘頭,這裡還有一個衛生間門。
楊春花推開這間門衛生間門的房門進入,黎希蒂這才注意到,在這間門衛生間門裡麵居然還有一扇門,而此門上赫然掛著一個名牌,上麵寫著三個大字:黎希娣。
——草。
饒是知道自己在這個家不受待見,黎希娣也沒想過自己居然會住得如此磕磣。
哪有人想回自己臥室還要先穿過一個廁所才能到達的道理?
“這套房原本早就裝修好了,你來了之後,黎珩為了讓你有個住的地方,臨時改了戶型才變成這樣。”楊春花解釋道,“這個衛生間門原本是主臥的套內衛生間門,但考慮到這套房要住四個大小夥子和黎家大女兒,黎珩怕女兒平時洗漱不方便,就把這個套內衛生間門的門改外麵了。
可後來你又來了,戶型實在沒辦法再隔出來一個臥室,於是就把大一點的主臥隔出了一個小空間門,可小房子沒地方開門啊,總不能把你臥室的門開在男孩子的臥室裡麵吧?最終沒轍,隻能把門開在廁所裡……”
聽著楊春花絮絮叨叨地解釋著房屋的構造,黎希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索性不說話。
她走上前推開自己臥室的門,房子內部不大,隻有最多七八平米,但好在床是雙人床,靠牆衣櫃大約兩米長,還有個迷你小窗,生活條件比之前租住的環境好了不少,讓她之後的生活不至於太壓抑。
於是,黎希蒂也懶得計較了,她對楊春花擺了擺手,正打算關門送客休息一會兒,玄關處忽然傳來了開門聲,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一個男人倏地衝入了二人的視線中——
“希希!你回來了?”
是個中年人,偏胖,個子不高,目測一米七出頭的樣子,頭發不多,看起來有些猥瑣,但眉眼之間門又隱隱約約帶著幾分俊氣,看樣子年輕的時候應該短暫地帥過一段時間門,隻可惜花期過短,轉瞬即逝。
黎希娣努力回想了一下眼前人的身份,然後應道:“哦,二哥,你來了。”
此人乃黎家老二,繼父黎珩第二任老婆的長子,名為黎馥東,現年35歲,已婚,育有一個3歲的兒子,目前經營了一家小型日料店。
印象裡,黎馥東是這個家裡的“老大哥”,喜歡給所有人當爹,缺乏邊界感,熱情得令人厭煩。
“這麼長時間門你去哪裡了?怎麼能說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讓我擔心死了!”黎馥東衝上來,一把將黎希娣桎梏在自己的懷中,張口斥責,“不回家!不工作!嚇得我差點都報警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你到底去哪兒了?給我如實交代!”
嘴上說著擔心,但實際上原主消失將近半年也無人問津,於是黎希蒂隻是勾了勾嘴角假笑了一下,她並不打算說出自己這段時間門的經曆,隨口應付道:“我有點悶,就辭了工作,去外地散心了幾個月,現在錢花完了,就回來了。”
“你——”黎馥東頓時氣得失語,他狠狠地戳了一下黎希蒂的額頭訓斥道,“你也真厲害!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也就是平時我慣著你!才讓你這麼任性亂來!知不知道每次給你找個適合的工作有多麻煩?下次不許這樣了!聽到沒有?”
“知道了,哥,抱歉,下次不敢了。”黎希蒂順著黎馥東的話應著。
“對了,你這段日子是不是……”就在這時,黎馥東搭在黎希蒂腰間門的手忽然收緊了些問,“怎麼胖了?還胖了不少呢!”
“哦,是胖了。”黎希蒂應著,“旅遊的時候心情好,看到什麼都想吃,就稍微胖了點。”
“胖點好,女孩子不能太瘦,你以前就是太瘦了,都沒肉了。”黎馥東的指腹再一次收緊了些道,“雖然說姑娘家白白瘦瘦的好看,但是太瘦了其實並不好看,薄薄的脂肪包著的感覺是最好的,就像你現在!當然,不要再胖了,女孩子胖過度就不合適了。還有就是你這個頭發,齊肩發也不能說醜,但哥哥覺得你還是長發最好看,那個樣子更加乖巧可愛……”
黎馥東就像個模特經紀人似的,對著黎希娣的新造型嘮嘮叨叨指點了半天。
黎希蒂沒說話,隻是輕輕地推了一下他,想要從對方的懷中掙紮出來。
雖然黎馥東沒有什麼冒犯的行為,言詞爹味十足可說好聽點也隻是一個死板哥哥對妹妹的擔憂,但黎希娣總覺得他們之間門的氛圍有一些……微妙。
就在這時,一旁的楊春花插話進來問:“馥東,萊娣的事怎麼樣?”
提起“萊娣”這個名字,黎馥東的臉色立刻變得有些窘迫,他鬆開黎希蒂看向楊春花,先是長歎一聲,然後自然而然地在黎希蒂的床上坐下道:“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去哪裡找她。”
“找不到了?怎麼會呢?”楊春花大驚,“之前不是你還見到了嗎?”
“之前是見到了,但自從我勸她回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黎馥東揉了揉太陽穴道,“現在怕是已經跑彆了,根本找不回來……”
“那可怎麼辦啊?”楊春花頓時一臉焦慮,“你爸馬上就要拉票了,這萬一讓人知道了,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要不然……你再去找找陳北?”
“找陳北?你瘋了!讓我去找那家夥?那家夥就是個正兒八經的社會垃圾!正經人誰敢和他打交道!”黎馥東立刻拒絕了楊春花的提議,並下意識側頭掃了眼旁邊一臉茫然的黎希蒂,忽然靈機一動問,“對了,希希,陳北之前是不是跟你挺熟?”
“什麼?”黎希蒂根本不知道這兩個人從剛才起都在說些什麼。
“你就彆難為她了,她又忘了。”楊春花見黎馥東將主意打在了黎希蒂的身上,趕忙製止道,“她剛才進家門連自己房間門在哪兒都找不到了,還是我把她引進來的,她現在的腦袋情況根本幫不上什麼忙,怕是連陳北是誰都不知道。”
“希希忘了歸忘了,可陳北不會忘了希希,這才是最關鍵的。”黎馥東卻不認可楊春花的說法,他轉過身子伸出一隻手臂,自然而然地捉住了黎希蒂的一隻手,語重心長道,“希希,哥哥有件事,可能需要你的幫忙,你願意幫一幫哥哥嗎?”
“什麼?”黎希蒂側頭看向黎馥東,並嫌棄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