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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告訴黎希娣,看似愚鈍且隻會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村民最怕的其實就是暴力本身。

當村民們發動人海戰術、試圖通過攔住警察的車子甚至拿起菜刀和警察對峙阻撓解救被拐婦女時,一排上膛的槍和一群麵無表情特警,就讓整個村子都安靜了下來。

但還有些氣急敗壞的老人們仗著年齡大,他們無所畏懼,衝上來破口大罵:“你們抓了村長!搶了媳婦!我們以後吃什麼?喝什麼?糧食從哪兒來?誰給我們做飯?誰生娃?誰擦地?我們以後怎麼活?!”

老頭怒目圓睜地看著眼前的每一個人:“是不是我們死了你們才會高興!”

“阿公,你也彆氣……”有當地出身的警察試圖勸老頭,“我之前不是給你說過,想找媳婦沒那麼難,咱富富哥畢竟帥氣,讓富富哥把家裡收拾乾淨,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姑娘才會來是不是……”

“沒有媳婦!富子怎麼把自己拾掇乾淨!家裡怎麼收拾乾淨!你這不是說廢話嗎!”老頭怒喝。

“……”小警察不說話了,他對一旁省上來的特警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表示在他們這地方,“有老婆”和“家裡乾淨”這事兒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話題一樣,夠爭論個好幾十年。

老頭見小警察不說話,頓時更惱火了:“看看!你們沒話說了吧?因為你們沒有理!你們這群禍害沒有理!我現在是徹底懂了!新/中/國不需要農民!新/中/國就想讓我們農村人斷子絕孫!”

“你可以汙蔑我們,但不要張口閉口汙蔑這個國家。”有年輕的特警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回複他道,“國家給你們花重金修了山路,然後撥物資、撥種子、教你們種植適合這裡天氣的農作物,教你們如何自給自足。可你們把用來種田的種子拿去喂雞、把用來生產的樹苗拿去燒柴,城裡來的大學生教你們知識,你們卻打牌睡覺還性/騷/擾彆人。你們自己殺光了女嬰再從外麵去搶彆人的女兒,你們這些人的確應該從世界上消……”

“李冰!住嘴!注意紀律!”年輕特警的上司一聲嗬斥,才製止了這位沉不住氣的年輕人嘴上犯錯。

趁著警察們沒注意,老人們圍城一排,蹲在出村的唯一一條路上,為首的老頭還吼道:“我現在告訴你們,放了我們村長!然後帶著你們的人滾出我們村子!你們敢帶走一個女人!我們就和你們拚命!”

“你們村長不可能放。”省裡的警察冷靜地說道,“他涉嫌參與跨國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還是說,你是知情的,所以想要包庇?”

“跨國……”老頭神色中一閃而過一絲恐懼,他雖然不懂法,但天天看電視,凡事涉及到跨國肯定是大事,他頓時支支吾吾改口道,“那你們不許帶走一個女人!”

“這不可能。”警察拒絕。

“我告訴你們!可能也得可能!不可能也得可能!”老頭氣得渾身發抖,“有本事你把我抓了!你抓啊!你他/媽的抓啊!”

老頭怒吼,眼眶中帶淚:“我們這兒農村誰不買媳婦啊?啊?不然你給我們送媳婦?啊?你要讓我們斷子絕孫嗎?啊?你有本事把我們農村人全抓監獄裡斷子絕孫去唄?就你們城裡人高貴繼續生唄?抓呀!抓呀!你個兔崽子你抓呀!”

一群警察都不說話,因為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當一個惡劣的行為隻有極少數人在做時,也許是這些人的責任;但當一個惡劣的行為有無數人都在做時,往往是整個社會的責任。

也許是曆史殘留的問題沒有被處理、也許是思想的縱容和社會矛盾的衝突、也許是現階段對犯錯者監管不到位……

也許、也許,有太多太多的原因,鑄造了今天的局麵。

而這樣混沌的局麵,不是頒布一部法律就能改變的現狀。

就在這時,有人高聲怒喊道——

“你們這群警察真不是東西!”

“你們滾出村子!滾出去!”

老頭的大膽挑釁和警察的無動於衷,讓村民們又重新燃起了鬥誌,紛紛撿起地上的泥塊砸向警察的隊伍。

·

眼見著村子裡人又哭又鬨不肯放人,一群老骨頭堵在村門口堅決不肯離開,當地警察和省上來的警察、特警們商量了一下,為了不徹底激怒當地村民加大警民矛盾,也為了讓當地警察以後還有點威嚴,最終決定讓被拐婦女們自己選擇是去是留,如果要走,最多就隻能帶走一個孩子。

一聽可以讓婦女們自己選擇,村民們頓時一臉的信心,紛紛議論道:“這當媽的隻要有了孩子,就可以為了孩子犧牲一切,甚至願意去死,怎麼可能不肯留下?”

可現實事與願違,當警察讓想要離開的女性上前進一步時,村子中大半的女性都選擇了向警察奔去。

這下,原本信心滿滿的村民們再次憤怒了。

有村民直接在後麵開罵:“當媽的居然敢撇下娃!你們這種女人就應該下地獄!”

也有走婉約路線道德綁架的:“女人拋棄孩子是要天打雷劈的!怎麼可以有女人這麼惡毒!怎麼可以有當娘的不愛自己的孩子?”

更有精神洗腦價值觀的:“你都生過娃了!回城裡有啥用?誰要你?城裡人隻會笑話你!”

坐在車裡始終沒拋投露麵的黎希娣第一次覺得,刁民的智慧,總是在作惡的時候展現得淋漓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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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選擇跟警察走的女性隻剩下了一半。

而這一半人中,沒有梅子。

村裡和她關係好的女生都很意外,麵對眾人的質疑,梅子隻是溫柔地笑著道:“我忽然覺得,我公婆和我丈夫對我都不錯,反正我城裡也沒有家,我爹娘對我也就不冷不熱,我現在也是個殘疾,所以我在這兒,陪陪孩子,安安分分過一輩子,挺好的……”

“梅子姐!彆呀!”旁邊年輕的小姑娘看不下去,哭喊著道,“誰規定的女人就必須和孩子兩個字捆綁在一起!誰規定的在任何情況下女人都要以孩子為優先才配是個人!我們是個女人!可是我們更是貪生怕死的人啊!為什麼明明是我們遭受了傷害!還要反過來被道德綁架!梅子姐姐你不是會被這種東西捆綁住的人啊!”

“雪萊,彆哭。”梅子單臂抱住旁邊的小女孩,安慰她,“姐姐沒被這種東西綁架,姐姐隻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罷了,你聽話,以後回去了好好讀書,彆再和你爸媽吵架離家出走了,你看,多危險啊,出這麼大個事,是不是?”

“姐姐,姐姐,我不舍得你留在這裡……”叫雪萊的女生頓時泣不成聲。

雪萊的哭聲感染了很多在場的女性,選擇離開的女性和選擇留下的女性紛紛抱在了一起,聊了聊這些年相處的點點滴滴,然後哭著對彼此道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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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梅子沒有選擇跟大家一起走。

坐在離開木鬥村的巴士上,車子在泥濘的路麵上顛簸,一晃一晃的,黎希娣趴在窗戶上向後望著,就在這片搖晃的世界中看著和村民站在一起、手邊牽著孩子的梅子。

此刻的她抿著唇,嘴邊揚著溫柔慈祥的笑容,儼如一個真正嫁給了這片大山與森林,並且深愛著這裡的一切的賢妻良母。

隻是當她的視線和趴在窗子上的黎希娣對視時,她忽然莞爾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眉眼中的溫婉和慈祥全部散去,是絕望和痛苦交織的瘋狂,以及那份痛苦得到了救贖的釋然。

一顆眼淚滑落在嘴角,她對黎希娣揮手,做著口型道:“永彆了。”

黎希娣抬起手,晃了晃,無聲道:“永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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