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善於察言觀色,自然也善於掩飾情緒,但她可以做到無論聽到什麼都不動聲色,段譽卻是聽著還不禁露出思索之色。
叫人一看就知他聽到了什麼。
“阿紫,你說……”
偏偏段譽還習慣性地想要和阿紫討論,好在阿紫及時捂住了他嘴,但這樣一來那大漢有意無意向他們投來一瞥就到這一幕。
他看著粗莽但眼神精明,顯然不是什麼愚鈍之輩。
如此自然輕而易舉就知他們方才的談話恐怕對方兩人都聽到了,頓時看著他們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
段譽嚇了一跳。
他手一動倒是把阿紫插在桌上的糖人給摔了,恰好是摔的照著他捏的那一個,阿紫低頭一看小段譽已經在地上摔了粉碎。
如此成雙成對的小糖人隻剩下了小阿紫一個形單影隻。
阿紫定定看了一會兒。
在段譽已經麵露忐忑想說什麼求饒時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小糖人一把塞到了他嘴裡,並且也重重衝那大漢哼了一聲。
她身形嬌小纖細,雖然有十六歲了,但因為幼時顛沛流離身體太過虧損,如今看著也不過十四五歲大的小姑娘。
那大漢如何會和她計較,看著她這會兒因為一個糖人生氣又覺好笑又覺歉意,哈哈大笑著倒是十分乾脆地和她道歉。
“是我不對!”
“不過這位小兄弟也太過驚慌了,不知是因為什麼事,為表歉意不如請兩位過來與我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本就想與他結交,自然喜不自勝地點頭應下。
阿紫自是隨意的,隻是見段譽把嘴裡的糖人吐出來又輕輕瞪了一眼,看著他隻能苦著臉把糖人嚼吧嚼吧吃了這才做罷。
他們這小兒女打鬨的姿態,那大漢看了倒隻是一笑。
卻見剛剛還為著糖人鬨彆扭的女娃娃一走到桌前,神秘的紫色麵紗上那雙詭麗的凝眸掃了一眼他桌上的酒壺和酒碗就挑眉看向他頗為不滿意地哼笑道,
“酒不夠烈,碗不夠大!喝得什麼軟綿綿的酒!”
少女清甜嬌嫩的嗓音說著這樣暗含諷刺不屑的話,實在是反差極大,但那大漢聞言神情一愣卻是不怒反笑,並且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說的好!”
身材魁梧的英武大漢大笑起來亦是極為豪氣衝天,他不僅沒有感到被挑釁反而是以一副同道中人的語氣極為讚同地道,
“酒不夠烈!碗不夠大!就像喝水一樣沒滋沒味!”
說完他就立時聲音洪亮地叫來跑堂地吩咐要十斤高粱酒來,再拿幾個大碗,段譽和跑堂的一聽十斤高粱酒就嚇了一跳。
跑堂的立時賠笑勸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
他以為這十斤高粱酒是這大漢叫來他們三人喝的,段譽也是這樣以為的,因為僅僅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叫人大吃一驚了。
但這時阿紫卻已先笑道,“十斤怎麼夠?一人十斤的話當然得要三十斤酒才對!小二你儘管上酒,酒錢姑娘來付!”
說完她就在桌上放下了一塊大金錠。
看著足有十兩重,付這酒錢無論如何都夠了,儘管小二被她這話嚇了一跳但看著那金子還是忍不住兩眼放光地收下去備酒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酒很快就盛上來了。
足足三大壇酒和三個大碗被放在了桌子上,那大漢和阿紫看地麵不改色,段譽可就不禁苦著臉了。
阿紫能喝酒他是一貫知道的,她這一路到哪裡都少不了買酒,而且都是什麼酒烈買什麼酒,基本都是拿烈酒當做水喝。
但段譽自己可沒這麼好的酒量,他在大理從來都是適量地小酌幾杯,還是後來這一路跟著阿紫才稍微多了那麼一點酒量。
但是十斤高粱酒……
段譽想想就臉色發白,對麵的漢子注意到這點後便笑道,“咱們就先來對飲上十碗試試如何?小兄弟可不能比這姑娘還扭捏。”
他這般說著,眼光中已頗有譏嘲輕視之色。
不過確實江湖男兒,自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喝個酒都這般瞻前顧後確實叫人覺得不痛快。
阿紫其實是察覺到這大漢似乎是有意衝他們來,便順著他的意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不過喝酒這事於她而言確實是無所謂的。
但她也沒想為難段譽。
不說對麵的大漢到底能不能喝十斤高粱酒,就算他能喝,阿紫隻會比他更能喝,甚至可以再加上段譽這份。
見此,阿紫正想開口替段譽解圍,但段譽卻已率先大聲道,
“好!那在下就舍命陪君子!”
說著端起一碗酒來,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原來看這大漢英武之態又見他像是故意挑釁自己喝酒,他心下已認為對方是慕容氏的家臣。
隻不知是包不同口中的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便是風四爺了,而他相約在惠山比武的對頭不是丐幫,便是什麼西夏一品堂。
因此段譽這一碗酒下去,不是為了彆人。
正是為了王語嫣。
王語嫣雖不在身邊,在他卻像喝給她看,是和慕容複競爭,決不肯在心上人麵前認輸,此時彆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
就是鴆酒毒藥,他也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
這些話段譽雖未曾訴諸於口,但阿紫見他反常之態細細觀他神色見他眸中一片深深癡狂戀慕之意,神色又是氣惱又是妒羨。
豈能還不知他是想到了誰?
頓時她心下強行壓抑地愁悶痛苦也一一如數翻湧而出,阿紫索性也不再強壓掩飾了,當下就直接摘了麵紗痛快地飲了一大碗。
但這一摘下,周圍就頓時傳來無數倒吸涼氣聲。
阿紫戴著麵紗時看著就是個有些神秘但眉眼極美的小姑娘,但沒了麵紗的遮掩那滿麵的傷疤瘢痕暴露出來就讓人覺得可怖了。
他們三人拚酒這一幕本就引人矚目,這會兒周圍更是不斷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傳來,說的是什麼不必聽想想就知道了。
那大漢眼底也是一驚。
但他多年來血裡來血裡去,見過的殘肢斷骸、麵目全非的屍體不知多少,怕自然是不可能怕的,一驚過後便也恢複平常。
見他們倆尤其是這小姑娘都喝地這般豪爽,反而有些意外,哈哈一笑也跟著喝了一大碗酒,朗聲大讚了一聲,
“好爽快!”
阿紫仰頭接連痛飲了一碗又一碗,又快又滿。
不像段譽還被這烈酒嗆地滿臉通紅,她反倒是臉色分毫未變,一喝起酒來沒有絲毫女兒家的嬌柔矜持之態。
舉手投足間俱是宛如西域黃沙般地豪邁灑脫之氣。
若不是那碗中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真叫人疑心她喝地是水,莫說女子,便是北地的七尺男兒都少有她這般好酒量的。
那大漢看著卻是眸中神采奕奕,頗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像是比拚一般速度絲毫不落下風地也跟著對飲了一碗又一碗。
他們這邊喝地痛快,但耳邊的竊竊私語聲不斷。
諸多打量的異樣目光含著或驚駭或不忍或同情或嫌惡的神色落在了紫衣少女的身上,阿紫自然悉數落在耳中但始終淡然自若。
這讓那大漢看著不由暗暗點頭。
段譽的酒量並不好,幾碗下去已有些醉意,聽到耳邊那些關於阿紫的臉或善意或惡意的揣測心中頗感不適,不由轉頭憤憤道,
“看什麼看!”
“她臉上的傷是被人所害!她又不想這樣,要怪也要怪那個狠毒地毀了一個女子最珍視的容貌的人!如此狠心!如此惡毒!”
其實阿紫平日裡輕紗蒙麵,可以看出她的上半張臉原是極美的,而她下半張臉上的瘢痕顯然不是天生,而是後天人為所致。
這樣一個原本貌美的少女的臉,先是用刀劍劃爛還不夠,還要再燙傷她最後還要再用毒腐蝕,簡直,簡直是……
生怕她這張臉還能被治好一般。
段譽原是性情極為溫和良善的人,旁人就算傷害了他,他也往往並不如何記仇,但自從看出這點後他心中就對那個傷害阿紫的人暗恨不已。
此時他言語中的氣氛和委屈倒是比阿紫本人還甚。
哪怕是那與他們同桌的這大漢已見過諸多慘事,但想想如此生生毀去一個少女原本美麗的容顏也覺殘忍至極。
“噗嗤。”
但這時卻有人輕笑出聲,笑的不是彆人,正是阿紫自己,旁人都在為她義憤填膺,她自己反倒是笑地風輕雲淡道,
“並沒有怪錯人。”
“什麼?”
段譽和那大漢聞言一時都不明所以,段譽更是已疑惑問出聲,然後他們兩人就見紫衣少女看向他,可怖的麵容極為平靜地道,
“是我自己。”
“因為毀了我容貌的,正是我自己。”
這兩句話其實她說的很平靜,但她莫名重複了兩遍,而她這兩句話更是讓段譽和麵前的大漢包括二樓整個大堂的人都震驚不已。
但阿紫自己卻已經再次滿上一碗酒仰頭痛飲了。
“……為何?”
這句同樣極為沉穩平靜地話卻是麵前那英武的大漢問出來的,他炯炯的虎目定定地看著阿紫,裡麵有疑惑還有某種莫名地情緒。
而段譽還在為那個意想不到的話震驚地沒回神,畢竟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原本擁有絕色容貌的女子能夠如此狠下心親自毀去它。
“為何?”
阿紫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碗,似乎覺得可笑地輕輕反問了這句,生來金尊玉貴,無憂無慮的人,美貌自然是錦上添花。
而對於她這樣生來在淤泥裡掙紮,連活著都拚儘全力的人……
美貌是一種災難,是一種罪孽。
但這些就沒必要說了,過去的苦難她已經獨自熬過來了,阿紫沒什麼興趣和人賣慘,隻不過話到這裡提到了說兩句也無妨。
她還未有醉意,但或許是酒至酣處。
阿紫掃了一眼神情蒼白恍惚不知在想什麼的段譽,看向對麵似乎在鄭重等待她答案的大漢,眼裡淡地幾近於無地笑意歸於平靜。
同樣定定地看著他,四目相對間她隻輕輕說了一句話。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八個字她說的輕飄飄,好似態度並不如何認真的模樣,但她那張已然麵目全非,慘不忍睹地臉已經切切實實地證明了這句話。
麵前這個才十幾歲的少女曾經是如何親手用刀劍、用炭火、用毒物來毀去自己珍貴的容貌,用行動捍衛自己的尊嚴和傲骨。
如此地剛烈如此地決絕,又如何不擲地有聲。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人人都能慷慨激昂地將之念出來,這世上又真有幾人能不貪生怕死做到這一點?
“好!”
方才還喧囂不已的整個大堂莫名安靜了下來,直到一聲重重地大聲地叫好聲打破了這份寂靜,說話的原來是那大漢。
他叫了這一聲好後,給自己和阿紫的碗裡親自倒滿酒,然後什麼安慰什麼同情或是義憤填膺的話都沒有說,隻向她道了一句。
“妹子!我敬你一碗!”
說完,他就一飲而儘,此外彆無二話,但阿紫卻微微笑了起來,同樣仰頭乾脆利落地一飲而儘,而後段譽回過神來同樣如此。
“好!是要敬一碗!”
緊接著這大堂裡竟然人人都興致大起,向跑堂要了酒,紛紛豪氣乾雲地喝上一大碗,而阿紫三人相視一笑一切不言都在酒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