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1 / 2)

梁小武做了個漫長的夢。

在夢中,他飛翔在天上,穿遊在水中,寄居在岩縫裡,什麼都是,擁有各種各樣千變萬化的形態,卻偏偏不是人。

夢中的自己縱橫大荒,天上天下沒有哪裡不得去,比山風和晨露更加自由。

伴隨著自由而來的是痛苦。劃過皮膚的風和水都變成了尖銳的刀子,痛覺與自由所帶來的悸動一同襲來,轉瞬之間就侵占了大腦當中的全部感官。

痛覺刺激著神經,天地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遼闊,他可以輕易去到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不會再有任何法陣阻攔。

……等等,什麼是法陣,什麼是阻攔?

在這種漫無目的的自由當中,他隱約想起自己想要去一個地方。那裡有著四方小院,小院當中常年彌漫著刺鼻的氣味,這種氣味來自於許多種搗碎的藥草和礦料,經過大鍋沸煮蒸騰在空氣當中,幾乎能鑽進他的骨頭縫裡,一呼一吸都浸透著染料的味道。

那是一個地方。

他要回到這裡去。

可他明明是為了離開這裡,而生出獠牙和翅膀的。

夢境當中不講道理和邏輯,他撕扯下自己的翅膀和尖牙,剜去了能夠窺見天地萬物的眼睛,一頭墜向沉重的地麵。數倍的重力壓迫著胸腔,梁小武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上岸的魚,冥冥周圍到處都是氧氣卻呼吸困難,隻能在岸上掙紮彈動著徒勞張開自己的兩腮。

那個地方。

他可以去世上的任何地方,卻唯獨無法再回家。

這已經是自己所作出的選擇了。

“……”

深紅色經脈虯結的皮膚和徹底漆黑的眼睛,這看上去無論如何都已經和人類不太沾邊,梁小武在劍陣當中發出一聲怒吼,伸展著四肢想要突圍。

蔣鈞行早有準備,伸出食指和中指掐了個劍訣,靈力帶來了無形的重壓施加在身上,仿佛背上了一座重若千鈞卻看不見的山。梁小武的膝蓋和脊柱都不正常地彎曲著,仍舊朝向尹新舟的方向,凶相畢露的表情看上去很是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尹新舟不禁倒退了一步,脊背貼上了挖掘機側壁冰涼的金屬外殼。

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了惡意——梁小武確實有在針對自己,或者是在針對著自己身後的挖掘機……也不知道這是否是她的錯覺。

然而蔣鈞行的劍陣牢牢將他釘在了原地,一步向前的機會都沒有,後者將有些疑惑的目光投向尹新舟,嘴唇上下翕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此處人多口雜,說話不太方便,蔣鈞行在心中說服自己。

真有什麼問題,待到回了山門之後再細細說來。

然而就在這時變故陡生,梁小武的脖子突然伸長,連帶著異變的脊椎一起抽條,像是蜿蜒的巨蛇一般迅速逼近尹新舟,由於下半身幾乎釘在原地沒有動,一時之間劍陣竟然也沒有來得及反應。

他轉瞬就逼到了尹新舟的近前,後者甚至還來不及拔出劍,梁小武的呼吸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額頭抵在挖掘機的側壁板上,正貼著尹新舟的耳邊。

“凡事所得皆有代價。”

他說,“我付不起了。”

這句話帶著氣聲,顯然對方的肺部已經遭到重創,聲帶的狀況也不對勁,尹新舟剛剛想要繼續追問,蔣鈞行的劍光就轉瞬即至,精準地捅進了他的肩胛。

撲通一聲,他雙膝跪地,再也支撐不起如今嚴重變形的身體結構,脖子和腦袋也耷拉下來,活像是一條瀕死的蛇。梁小武腹部的創口處劇烈的顫抖著,在所有人的注視當中,他親手從自己的傷口裡剜出了一顆絕對不應該屬於人類的東西。

那是一枚剛剛成型的丹核,隻有大拇指

甲蓋那麼大,浸透在黑血當中,掉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啪嗒一聲。

隨後,梁小武徹底失去了動作。

哪怕是最不聰明的人,看到如今的這幅場麵心中多少也該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聽清他剛剛說過的話了嗎?”

尹新舟小聲問道。

“他有說話?”

江之月很詫異地看過來:“剛才都要嚇死我了,我隻聽到了不成句的吼聲……你是聽到他說話了嗎?”

“……不,沒什麼。”

尹新舟搖搖頭,看著同樣表情茫然的李婉和,意識到梁小武的那句話最後估計隻有自己聽了清楚。

將不成人形的屍體送回去之後,梁家染坊的氛圍格外悲戚。尹新舟一行人沉默著站在門外,和人群隔開了一條街的距離,直到這個時候,尹新舟才切身恍然般感受到了生命的逝去。

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就連遲來的疲倦也像是潮水一般逐漸蔓延上來。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雖然總有人耳提麵命,但本日卻是她第一次直觀感受到生命的輕薄。

上回出山伏妖,她仗著算學推演的信息差強行摻和進了隊伍當中,根本沒被幾名道友當做是可堪配合的戰鬥力,即便短暫直麵過妖獸的危機,目標也迅速被蔣鈞行乾掉,恐懼的情緒還沒徹底發酵就煙消雲散。

之後又一直輾轉山內鑄劍,霞山是個被環山大陣層層籠罩的桃花源,她隻消將自己原本的知識在這個世界裡複現出來便好,整個過程就像是完成了一份周期漫長的大作業,雖也有通宵達旦揣摩輾轉的時候,但總歸繞不過那一份學生思路。

而這一次,她近距離觀察到了此方世界的凡人在極端的痛苦中掙紮的模樣,就連同時入山門的江之月都隱隱撇開了目光。

她突然有點想吐。

就在這時,一枚白色的藥丸遞到了自己麵前。

“鎮心丹,吃了能好過一點。”

蔣鈞行解釋道:“仙途漫長,日後興許會見得更多。”

尹新舟接了過來,將丹藥在鼻子下方嗅了一下,滿鼻腔都是濃鬱的薄荷味。她將藥丸塞進嘴裡,仿佛生吞花露水一般的味道讓整個大腦嗡地一下清醒了過來:“你見得多了?”

“嗯。”

蔣鈞行點頭,表情未變:“見得多了。”

他們在霞山的山門口分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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