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又見寒光
直覺告訴秋望舒, 此處不隻姚子璋一個人。
可是她卻又察覺不到其餘人的存在。
“半路截道,實非君子所為,但我既有?命在?身?, 便也隻能得罪各位了。”
姚子璋說著道歉的話,可是臉上的神色卻沒有半點為難,甚至神色放鬆到?叫彆人覺得?他隻是在半路遇到了一樁小事而已。
劍光露出了一截照在?水窪裡, 姚子璋這才不慌不忙地報上了自己的來意:“紫雲劍派姚子璋,奉命追拿叛道罪人。”
……當?真是丁淩泉親傳弟子,連這副讓人不悅的悠哉樣都學了個?八九分。
用餘光觀察著四周,林恣慕皺眉問道:“隻有?你一個?人?”
當?日在?中都時, 武林盟可是大費周章設下了鴻門宴, 那她就不信今天武林盟就真的放心讓姚子璋隻身?堵截。
除非,姚子璋身?上有?什麼秘密足以擊潰她們?中的任何一人。
姚子璋思索了片刻後,回?了一句模棱兩可的:“攔下你們?後, 便不隻我一人了。”
攔下她們?後……所以姚子璋是在?暗示她們?武林盟的追兵就在?後頭不遠處麼?
這話看?似是在?說他是獨自一人前來的,但林恣慕的神色卻沒有?因為放鬆。
她總覺得?姚子璋的周身?有?一股令她不適的氣息, 而這個?股氣息並不來自於?姚子璋的殺意。
不動聲色地摩挲著弩弦,林恣慕並沒有?再追問,而是冷笑著反問道:“你攔得?住我們?麼?”
這一句話似投入深井中的石子一般,讓姚子璋的眼中出現了些許不一樣的情緒。林恣慕不知道怎樣去形容這樣一種眼神,不同於?身?處高位之人的精明?與算計,他的眼中是一種近乎純然的興奮。
就好像他已經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一般。
是了,秋望舒想, 姚子璋背著“秋臻第二”的名頭長大, 自然是想來試試究竟是秋臻故人名副其實, 還是他紫雲首徒更勝一籌。
眼神克製地落到?了更星劍上,姚子璋的聲音中的淡然冷靜逐漸被躍躍欲試取代, “試試便知道了!”
“了”字的餘音淹沒在?了利劍破風聲中,姚子璋沒有?給眾人反應的機會,拔劍迎上了閃身?而出的秋望舒。
這是與丁淩泉有?關的人,這是可能比武林盟要?再多了解自己幾分的人,所以她不能放鬆一點哪怕警惕。
幾招快劍將姚子璋逼退一步,秋望舒側過臉去向林恣慕投去了一個?眼神。示意她不必再此多留,迅速前往繼明?山莊與其餘人彙合。
看?到?秋望舒的眼神示意,林恣慕臉上露出了幾分遲疑,她覺得?姚子璋的來意沒有?那麼簡單,但她又怕武林盟留了什麼直奔繼明?山莊的後手,而且既然秋望舒三人都在?這裡,那她可以借機離開給趕來的易君笙報個?信,然後趕往繼明?山莊等待秋望舒她們?的消息。
借著幾人的掩護,林恣慕趁亂將報信的木鳥悄悄送出,送往不同的兩個?方向。易君笙一行人在?往濮州趕來,而繼明?山莊裡也還留有?與她們?接應的李硯青與萬骨枯兄弟三人。雖然不知姚子璋後麵帶來了多少人,但是總不能叫她們?三方人馬都被武林盟給抓個?正著吧。
林恣慕已趕到?馬邊,姚子璋手上力勁卻不變,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林恣慕,與其說他是專注,不如說像是有?把握到?了極點一般,根本?不屑於?關注彆的動靜。
皺起了眉頭,秋望舒想,姚子璋此人實在?是仔細謹慎得?過分。自己企圖以快劍破他的上路,可是他卻一直隻用普通的紫雲劍招回?應。很顯然,姚子璋也在?試她的劍招,並且也覺得?現在?不是真正該出劍的時候。
既然如此,姚子璋現在?在?等什麼呢?
在?等自己露出破綻,還是在?等一個?……讓自己慌亂的時機?
枯葉繞著幾人的腳邊飛起,但秋望舒卻在?枯葉落在?水窪的瞬間,聽到?了一聲低啞而短暫的歎息。
可是在?這短暫的一聲過後,卻無人感覺到?半點屬於?活人的鼻息。
歎氣聲和地上沾水的枯葉一般,帶著腐朽而陰潮的氣息,這氣息她很熟悉,在?她們?曾經攜手揮劍的船上,她聞見過江風裹挾著這樣的氣息,在?言益靈葬身?的那場火裡,她也在?貴祥的怒吼聲中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令人不適的回?憶湧入眼底,秋望舒意識到?方才聽到?的並不是歎息,而是被飼魂蠱操縱之人“蘇醒”的聲音。
秋望舒眼中的變化?沒有?逃過姚子璋的眼睛。
就在?秋望舒趁著動作間隙朝姚子璋身?後看?去的瞬間,姚子璋卻故意斜腕迎上秋望舒的劍脊,劍鋒借著內力向前,在?更星劍脊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
刺耳的噪音掩蓋了身?後所有?的動靜,姚子璋也帶著一股不容秋望舒後退的氣息向她的護手逼近。
明?白他想要?用此招封鎖自己,秋望舒沒有?慌亂,既然姚子璋覺得?近身?相博能打亂她的陣腳,那她便乾脆遂了姚子璋的意。
這一次,秋望舒照舊運氣內力以全?力相抵,隻是在?姚子璋的劍鋒即將卡住更星護手的瞬間,她沉眸卸力,用綿軟的回?擊換來了對方一瞬的遲疑。
心中的預感愈發強烈之時,姚子璋身?後的東西也終於?按捺不住,發出了動靜。
天陰如灰絮,可是陰沉的枯葉間卻陡然冒起一片亮如玉盤的寒光,兩劍僵持,寒光卻伺機而出,如電光般射向兩人打鬥的林外!
那是——林恣慕的方向!
終於?看?穿了姚子璋的心思,秋望舒眼疾手快地出掌擊向姚子璋,隨即反手出劍,雖沒有?直接攔下,卻仍是打偏了寒光的範圍。
林恣慕即將上馬時,那道自暗處而來的寒光射向她的腳蹬。察覺到?危險的氣息,林恣慕心中一驚,但好在?她反應足夠快,在?寒光刺中皮肉前躍上馬背,用破山骨掀飛了那暗器,這才躲過了一擊。
即便林恣慕及時揮動破山骨,但那不知何物的暗器仍在?馬兒的肚腹上也留下了一道長約二尺的血痕。
馬匹發出受擊的驚鳴,鼻息間也傳來了一股帶著陰潮味的血腥氣,可是那股寒光卻詭異地消失在?了原地。
“林姑娘,你沒事吧!”
就在?林恣慕穩住心神拉住馬兒之後,蘇臨鏡的劍也橫在?了姚子璋的身?前。幾人之外,隻有?玉小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那道寒光消失的方向出神。
她不動不是因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而是因為她的直覺告訴她,方才出手之人,就在?離她不到?兩步的距離。
耳邊隻有?血滴滴在?水窪中的動靜,但如果她沒看?錯的話,方才偷襲林恣慕的這道光並不來自於?哪一棵樹後,反而來自於?這看?似平整的枯葉堆裡。
除了秋望舒以外,就屬她離這東西冒出的枯葉堆最近。想到?自己的腳邊就有?神出鬼沒的東西,一股寒意就這樣爬上了玉小茶的後背。
難道,有?人躲在?這堆枯葉裡?
“小玉?”
察覺到?玉小茶的表情變化?,蘇臨鏡朝這邊看?來。她似乎也察覺到?了異樣之處,但因為顧慮著還摸不清底細的姚子璋,她也隻能示意玉小茶不要?隨意靠近。
可惜蘇臨鏡忘了,玉小茶雖然嘴上總叫著自己膽子小,但行動的時候卻比誰都要?大膽。
握傘的手指涼得?有?些僵硬,玉小茶吞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緊張,在?幾個?同伴擔憂的目光中,持傘擊向寒光消失的枯葉中。
紅傘觸到?葉麵之時,玉小茶手臂上的汗毛瞬間倒豎。傘下的觸感不是鬆軟的泥土,而是比泥土要?結實得?多的東西。
傘尖還僵立在?枯葉中,下一瞬,變故發生。枯葉四散飛濺,一個?看?不清臉的人自枯葉中躥起!身?形高大卻佝僂著背脊,長袍破舊,頭發淩亂,身?上還傳來陣陣腐朽的氣味!
此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落魄的散漢,隻有?那斜背在?背後的長刀昭示著“此人”的身?份。
這又是一個?為丁淩泉所用的,來頭不小的刀客。
藏身?之處被玉小茶戳破,他拔刀便要?斬向玉小茶。隻不過這一次眾人在?明?處,他也在?明?處,他的刀便沒那麼容易能再靠近幾人了。
熟悉的寒光間,那柄長刀驟然變換了形狀,筆直的刀刃在?空間裂為一片片彎月,蘇臨鏡和林恣慕也在?此時認出了“此人”的身?份。
刀如幻影,殺人於?無形,在?江湖上惡貫滿盈,卻又徹底消失在?了十?年前的萬骨枯之首——業海塵。
“……幻影刀?”
口中默念出這三個?字,林恣慕終於?明?白了姚子璋氣定神閒的理由,也終於?這股不尋常的氣息來自於?何處了。
炫目的紅擋住了刺眼的寒光,業海塵的亂發也被傘麵帶起的風吹開一個?角落。方才看?不清業海塵的模樣,現在?看?清後玉小茶卻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渾濁的眼珠和布滿青黑紋路的麵龐,幾人隻消看?上一眼,便都能想起在?船上和仁遠村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腐朽之味愈發濃鬱,玉小茶不像幾人一般認出了業海塵的身?份,隻能屏息向幾人急聲問道:“這次不是我眼花了吧!這就是走屍吧!”
聽到?“走屍”二字,業海塵動了動眼珠,似乎在?嘗試思考玉小茶的話語,隻是他的神誌好像不足以讓他思考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在?短暫地轉動了幾下後,又像是隻記得?一個?命令一般,揮刀再次砍向玉小茶。
緊緊地盯住業海塵的動作,林恣慕扯開嘴角回?道:“說是走屍卻又能聽得?懂話,說是個?人卻又是這幅鬼樣,我一時倒不知丁淩泉這飼魂蠱算是煉成了還是沒煉成。”
蘇臨鏡沉聲回?答道:“煉成了。”
想到?言靜川早已不能言語的樣子,一個?猜測逐漸浮現在?蘇臨鏡的心中。
丁淩泉當?年是從言靜川那裡取來的飼魂蠱,她的目的或許是用在?秋臻身?上,也或許是要?用在?彆人身?上。但因為最後青臨門的覆滅,丁淩泉便順勢把蠱毒用在?了為青臨門所囚的業海塵身?上。
隻是不知當?年丁淩泉和言靜川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言靜川竟從煉藥者?成了試藥人。
“言靜川恐怕是丁淩泉的失誤,業海塵才是丁淩泉真正想要?的樣子。”
聽出了丁淩泉的意思,林恣慕捏緊破山骨冷笑了一聲:“那看?來她想要?的就是不會說話的,或者?說……像這樣隻會拿刀說話的瘋子。”
第132章 默契擊殺
吃下秋望舒一掌, 姚子璋口中冒出一聲悶哼,但?很快他便又捋順內息,恢複了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 “秋姑娘也認識他?”
盯著秋望舒的眼睛,他意?有所指地問道:“他這樣的手下敗將,也值得被你們記住麼?”
十年前, 業海塵是因為敗給了秋臻,這才被李慕舸認定為棄子,先是借他的手滅了萬骨枯,最?後?又被囚禁在青臨門中。
這樣一個敗者, 也配讓更星劍主這般提防麼?
將餘光撤回, 秋望舒手指輕輕摩挲更星護手,臉上若有所思。十年前的變故讓她學?會,每一個對手都有讓人意?料不到之?處, 也都值得她記住。
從劍身的倒影中看著姚子璋,秋望舒運力, 從容地?朝姚子璋揮出一劍:“我記得住,而且今日,我也會連你一並?記住。”
聞言,姚子璋愣了一愣,很快卻又恢複了常色迎擊道:“若真如此,那?便是子璋的榮幸了。”
在?秋望舒和姚子璋兩人身後?,卻又是另一番場景。
幻影刀不停歇地?變換著樣子, 時?而是一把長?刀, 時?而是十幾片連在?一起的彎月, 在?你以?為這彎月會朝你的腳下刺來時?,幻影刀又突然變為能變換方向的白練, 差一毫厘便能卷住人的手臂。
自刀尖旁邊跳開,林恣慕一邊躲避著幻影刀的攻擊,一邊挑眉道:“他那?把刀倒是有點意?思!”
林恣慕最?煩冒進難纏的敵人了,被這接連的攻擊弄得煩不勝煩,林恣慕咬牙道:“不過我想?知道,若是我把他的手直接用箭射下來,他還能怎麼出招?”
聽見她扣動破山骨的聲音,在?她身側專注於看清刀影的玉小茶瑟縮道:“那?,那?你,你瞄準點!”
業海塵雖不如她們靈活,卻也寸步不讓地?堵住了她們想?要攻擊的側方和後?方,所以?玉小茶現在?幾乎是在?業海塵的正前方。
不屑地?冷笑一聲,林恣慕避開從樹乾後?突然刺出的幻影刀,快步跳上樹枝,架起了破山骨。
一道黑影如電光般射出,察覺到殺氣?的業海塵轉了轉渾濁的眼珠,意?欲往旁邊退一步。可是這一步已經在?林恣慕的算計之?中。
黃葉飛起的“簌簌”聲中,三?箭齊發,第一支被躲過了,第二支鐵矢卻徑直沒入業海塵的肩頭,而第三?支甚至刺穿了幻影刀,將刀片牢牢地?釘在?了泥土之?中。
分出一點眼神?給玉小茶,林恣慕冷哼著回道:“破山骨在?我手上就沒失過手!”
肩上中了一箭,業海塵的右手也就抬不起來了,於是他隻能迷茫地?用左手去抽幻影刀,卻發現平日裡輕如鴻毛的幻影刀此時?卻怎麼都抽不出來。
幾片枯葉落到他的身上,顯得這落魄的走屍更加茫然了。
不過林恣慕也並?沒有放鬆警惕,姚子璋既帶了業海塵來,就說明他不止隻是這點功夫。
不然,一個聽憑他人操縱而心智全無的走屍,又憑什?麼能拖住她們的腳步呢?
果然,就在?蘇臨鏡皺眉準備查看時?,業海塵動了動右手手指。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靜臥的枯葉間的幻影刀突然又動了,被釘住的那?一片從兩邊斷開,下一瞬,兩輪彎月便突然暴起刺向了玉小茶和蘇臨鏡二人!
臉上被勁風帶起的薄葉擦出一道血絲,玉小茶呸掉了嘴邊飛起的塵土,收起傘麵,用傘刃絞住了像白綾一般纏上的幻影刀,嘴裡啐道:“好陰的一把刀!”
幻影刀已是變短了一截,如果就這樣就被玉小茶絞住,業海塵大概會被借助刀身灌入的內力擊中。殘存的理智告訴業海塵,他得鬆開手。
於是在?鬆手後?,業海塵借玉小茶抽傘意?欲將刀片擊飛的功夫,傾注內力,瞬間縮回了幻影刀!
另一邊潛龍鉤朝幻影刀直直砸下,在?兵刃即將碰上的刹那?,幻影刀瑟縮著潛入了黃葉和泥土間,叫潛龍鉤重重地?落在?了空地?上。
業海塵其人,輕功身法?不出眾,獨一把幻影刀使得出神?入化,叫人覺得難纏至極。從地?上拔起潛龍鉤後?,蘇臨鏡看著停下動作的業海塵,沉下了眼眸。
“那?把刀再厲害,也也沒辦法?同時?追上三?個人吧?”
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蘇臨鏡,林恣慕揣測著她的意?思道:“你是說……”
“我們三?個人也遛遛他?”
林恣慕這用詞一如既往的彆致,蘇臨鏡壓了又壓,最?終還是被她這句逗得揚起了嘴角,眼神?沒有放鬆,嘴上卻輕笑道:“沒錯,遛遛他。”
蘇臨鏡向來一本正經,沒想?到這緊要關頭竟也會這般附和自己,林恣慕先是愣了一愣,隨後?回神?調笑道:“看來蘇師姐出來一趟,這脾性也變了啊。”
嘴上雖然在?說笑,但?動作卻沒有耽誤。撥動弩弦的聲音在?幾人耳邊響起,眾人聽到林恣慕說:“好,我們也遛遛他!”
“怎麼遛……”
“遛”字未完,玉小茶就從林恣慕藏在?身後?,悄悄向上指的手勢中讀懂了她的意?思。
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被亂發遮住眼睛的業海塵,玉小茶明了地?後?撤一步,默默收起了鳳凰傘。
眼珠渾濁不清,可業海塵的耳朵卻極其靈敏,捕捉到了收傘的聲音,他警覺地?轉頭。而就在?業海塵朝著玉小茶方向擲出幻影刀的瞬間,三?人對視了一眼,齊齊躍上了樹杈!
腳步沒有停留,三?人不停地?在?林間的樹杈和樹頂間跑動,身形為樹影所掩,腳步聲又近乎重疊在?一起。業海塵分辨不清幾人具體的方位,隻能抬頭,頂著於他而言十分刺目的日光來搜尋幾人的蹤跡!
似乎刺中了樹上的什?麼人,業海塵掀起另一把落下的長?刀,又往側方補上一刀!
沒有聽到想?象中的悶哼,業海塵遲疑地?收回了手臂。彎月自枯葉間抽出,變回了普通的長?刀,他刺中的“人”也從樹頂掉落,帶著草屑滾落在?地?。
小塊的泥土自盤起的枝葉中滾出,那?不過隻是一個稍大些的鳥窩,根本不是三?人中的一個。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業海塵毫無表情的臉上也終於出現了怒意?。
不願再給三?人遛自己玩的機會,他橫刀削向四周的樹乾!
長?刀薄如蟬翼,卻幾乎砍斷樹身!
林間終於響起了鳥兒的驚鳴,但?更為刺耳的還是樹枝搖晃,枝葉刮擦的沙沙聲!
業海塵不顧一切地?用刀揮砍著四周的樹木,意?圖將三?人從岌岌可危的樹乾上掀下。他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很快,林間便響起了樹木轟然倒地?之?聲。
幻影刀的動作越來越狂亂,倒地?的樹木也越來越多,終於,在?業海塵後?方的常青樹被攔腰截斷時?,他注意?到了有些著急的腳步聲。
循聲趕去,在?最?後?一刀劈向樹乾時?,藏身在?樹上的蘇臨鏡終於站不住了。閃身避開幻影刀後?,蘇臨鏡皺起眉頭,似乎在?思索接下來的對策。
可是不知她到底如何作想?,在?片刻停頓後?,她竟縱身從樹頂躍下,徑直跳向業海塵的方向!
殘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撐業海塵想?明白其中的蹊蹺,見蘇臨鏡終於無處可藏,他抬手便要劈向蘇臨鏡的麵門!
幻影刀未至,業海塵的耳邊又傳來兩道明顯的腳步聲。
分神?朝身後?看去,這兩道腳步聲竟來源於同樣縱身躍下的玉小茶和林恣慕!
心中一慌,幻影刀便失了自己的方向!原本應該朝蘇臨鏡去的彎月,現在?歪斜著囫圇擊向玉小茶。正欲調整自己的力勁時?,業海塵的動作卻突然被釘在?了原地?!
走屍不知冷熱,不畏疼痛,可是他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穿過了自己的胸膛,叫自己一步也不能再動!
像生鏽的鐵器一般僵硬地?轉過頭,直到自己被蘇臨鏡一掌擊飛,癱倒在?地?時?業海塵才垂頭看清,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破了一個大洞。
而給自己留下這個傷口的人,現在?正提著潛龍鉤站在?對麵,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識海中已無其他意?識,業海塵茫然地?歪倒在?地?,他突然記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在?這裡,為何要發狂般地?朝這幾人發起攻擊。雙手胡亂地?在?腰間摸索著,可是那?裡空蕩蕩的,除了沾了滿身的枯葉外,什?麼都沒有。
他隻記得自己好像要回去見什?麼人,但?又記不清究竟有沒有人在?等自己,可即便如此,耳邊還是有什?麼聲音催促著他提起那?柄斷成兩截的長?刀。
好像這樣,自己就能回到來時?的地?方了。
手指還未將長?刀握起,耳邊便傳來了撕裂北風的聲音。業海塵隻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直逼自己的脖頸,下一瞬,眼前便是一片淩亂,隻能看見滿目塵土與落葉。
屍首分離,他的頭顱帶著鐵箭滾到了蘇臨鏡的腳邊。
抬起眼睛看向對麵,林恣慕握著手腕,揚眉對她道:“記不清了?殺走屍,得殺頭才行。”
第133章 誅心
枯葉被潛龍鉤劃破, 落在了蘇臨鏡腳邊。而在樹林的另一邊,秋望舒橫劍,擋住了姚子璋的進攻!
兩股內力相抗, 沒有?哪一邊願意先一步鬆手。秋望舒有?耐心,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願意被無謂的僵持空耗內力。
看準時機正要反手頂開長劍時,姚子璋卻突然開了口。
“秋姑娘, 武林中人拿我與秋臻大俠相比。可我卻從未覺得我能與你母親相提並論。”
因為持續灌注內力,姚子璋的聲音中不?知何時帶上?了狠勁。
“習劍十餘年,我從未真正參破秋大俠的最後一式—驚鴻引。”
像是故意挑釁,也像是誠摯至極, 他繼續道:“也不?知我今日, 有?沒有?幸能得見更星劍真正的劍意。”
劍身上?映出了秋望舒眼中的波瀾,“真正的劍意?”
重複了一遍姚子璋的話?語,秋望舒猝然反手頂開長劍, 隨即刺劍逼問道:“難道教?你習劍的人,沒有?告訴過你麼?”
快劍染上?了怒意, 叫姚子璋再不?能悠哉地保留實力。隻是橫劍抵抗的功夫,眼前便出現了幾道散開的劍影,在他還未辨認出究竟哪一道是真身時,更星劍便自斜下方挑來,那力道狠絕,隻差一寸便要沒入他的手臂!
急退兩步,姚子璋將劍身斜插入泥土地, 這才穩住了步伐。
即便在他故意激怒的情況下, 秋望舒用?的也並不?是驚鴻引, 而是她在朝夜山上?所?學的——冰心劍法。
朝夜山上?,素妙源用?心相授, 教?的卻是為秋望舒特地改過的冰心劍法。而直到在她花費七年連成冰心劍法後,素妙源才在她的懇求下,教?了她更星劍的前九式。
而這第十式,剛好就是姚子璋想見的驚鴻引。
內府氣?息混亂,但?這還遠遠不?到讓姚子璋認輸的地步。劍逢敵手,是多麼美妙的一件快事!早在來之前他就有?預感,他會遇上?此生最值得他拔劍的敵人。所?以今日,隻要能聽到更星劍的哀鳴,那即便是像李慕舸一樣斷上?一隻手臂,他也不?會有?絲毫退縮。
低頭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姚子璋醞釀起內息低笑道:“看來……素前輩的確對你傾囊相授了。”
身上?流著?秋臻的血脈,又師從冰心劍素妙源,這樣一個人,即便是落到穀底,似乎也能讓彆?人高看幾分?。
揮動了手中丁淩泉親自賜給他的那把長劍,姚子璋運氣?逼近,以靈巧卻又鋒利至極之力逼向秋望舒!
紫雲劍法,剛柔並濟,講究神形合一,順勢借力!
並指彙力,借著?秋望舒刺劍而來的力勁,姚子璋揮開更星劍,為自己?奪得了逆轉形式之機。
手腕受擊,秋望舒皺眉,但?很?快,她便借由左手掌心穩住了自己?的動作。在折腰躲過擊向自己?麵門的劍鋒後,秋望舒轉身反擊,撩劍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姚子璋的“君子”做派再也蓋不?住他眼中淩人的殺意,可他的眼尾卻仍然帶著?那股熟悉又令人看不?透的笑意。
習劍十餘年,耳濡目染之下,姚子璋自然能把那人的樣子學個五六分?去。
眉間染上?冷意,秋望舒寒聲問他:“丁淩泉的指令是什麼?是緝拿,還是截殺?”
聞言,姚子璋臉上?先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後又像聽到笑話?一般暗諷道:“隻有?兩個字,但?這兩字不?是截殺,也不?是緝拿。”
不?是截殺,也不?是緝拿,那是什麼?
難不?成是要讓姚子璋告訴自己?,十年前,她是故意放自己?離開的麼?
恨意和極端的冷靜在她眼中交織,秋望舒想,既然姚子璋這麼想看自己?用?這招十年前敗給她人的驚鴻引,那便給他,也給丁淩泉看看好了。
師君沒有?教?過她驚鴻引,但?她卻在當年的慘白電光中看過秋臻用?這一式。憑著?前九式的賦予她的直覺,秋望舒沉腕運氣?,憑借記憶中看到過的場景,點地朝姚子璋而去。
劍招變化不?斷,身形越來越快,卻半點都沒有?到秋望舒的極限。在這十年中,她早已把自己?的耐力磨到了連素妙源都無話?可說之地,她要不?停地揮舞這把更星,直到將十年前的風雨徹底斬儘。
劍影如當年一般彙集到指尖,秋望舒以身引劍,逼近有?些愣神的姚子璋麵前!更星近在眼前,身後又是不?知何時持劍而立的其餘幾人。姚子璋此時已被逼至窮途,沒有?任何退路。終於,在更星劍刺向他的琵琶骨時,姚子璋驟然回神,側身繞過更星劍,隨即反手回刺,將劍鋒朝秋望舒的胸膛而去!
然而,就在劍尖離皮肉隻差幾寸之時,秋望舒卻似預料到一般地出掌,將儘力一搏的姚子璋震開一丈之遠!
多麼熟悉的反手招式,甚至連想要刺中的位置都一模一樣。將那鋪天蓋地的嘲諷壓在心中,秋望舒橫劍將姚子璋壓至樹乾上?。
看著?姚子璋嘴角溢出的血絲,秋望舒的聲音冷到了極致,“她沒有?告訴過你,這一招反手劍,用?不?了一輩子麼?”
背脊撞上?樹乾,本就混亂的內息此刻攪動起他的五臟來。
反手劍用?不?了一輩子?
血腥味上?湧之間,姚子璋分?神思索器秋望舒這句話?來。
所?以,師君當年便是用?這招反手劍,將秋臻斬殺於伏春山上?的麼?
心裡?不?知是什麼感覺,他此刻好像該怪師君對他有?所?保留,可是這十餘年的教?養早已將這大不?敬的心思徹底抹去。
他敬慕師君,也願意為了師君付出生命。
他是孤兒?,是人牙子手下最便宜的奴隸。如果不?是當年丁淩泉路過時掀開了主人草草給他裹上?的裹屍布。他恐怕早就死在了被人牙子賣掉的那個冬天。他也就沒有?機會當上?首徒,更沒有?機會站在紫雲台階高處,聽不?知道自己?出身之人把自己?奉為“英才”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丁淩泉的玲瓏心思,也沒有?秋臻的天資,他隻是一個急於證明自己?的模仿者,但?是,即便如此,即便今天他要失去半生功力,他也要為了師君,把真相永遠地扼殺在此地。
喉中發出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姚子璋抬頭,對上?秋望舒的眼睛:“秋姑娘,反手劍用?不?了一輩子,但?是這招真正的驚鴻引可以。”
“因為你母親隻將這一式完整地教?給過一個人”
“但?這個人,不?是你。”
周身突然有?內力暴起,秋望舒呼吸一滯,但?立刻就抬劍刺向姚子璋的琵琶骨,隻是這一次,她終究是慢了一步。
被暴漲的內力震開,即便用?更星做了緩衝,可秋望舒的後背還是不?免砸在了樹身之上?。
驚鴻引此招,姚子璋不?是沒有?參透,他隻是想確認一件事情。
在內力的指引下,原本垂在身側的長劍在他手中揮出了劍影,帶著?孤注一擲之力意欲擊向方才被震開的秋望舒。
“秋望舒——!”
注意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林恣慕雙眸震顫,顧不?得彆?的,她立馬轉身,用?還有?些酸麻的手腕扣動破山骨,想要攔下姚子璋的動作!
方才對業海塵出箭時她太?過著?急,手腕竟磕碰在了弩臂上?,以至於現在扣動破山骨時,雙手都止不?住地顫動。
劍尖已經刺向秋望舒,可下一瞬,姚子璋振起的衣袍卻突然又落在了空中。風中的殺意戛然而止,眾人看到姚子璋莫名其妙地張開了口,然後,對著?幾人身後的方向敲下了劍。
一聲悶響之後,原本倒地的業海塵眼白一顫,即便屍首早已分?離,可他的身體卻還是不?受控地動了動手指。
下一瞬,原本埋在落葉間的幻影刀“簌簌”彈起,刺中了背對出箭的林恣慕!
刀刃貫穿血肉的聲音隻有?一瞬,但?聽在秋望舒的耳中,卻好像過了許久。
自後心貫穿的尖刀上?沾滿了比鳳凰傘還要刺目的紅,林恣慕臉上?擔憂的表情還未褪儘,她伸手接著?滴下的血,反應不?過來似地看向了麵色瞬間煞白的幾人。
“林恣慕——!”
沒有?人再喊林姑娘,玉小茶大睜著?眼睛,踉蹌地朝林恣慕跑去。
“林恣慕!林恣慕!”
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儘數涼透,每一寸肌膚都好似被沉入冰窖之中,秋望舒手中的更星像是一塊釘入她血肉的堅冰,叫她一步也邁不?出去,隻能定定地站在這裡?。
淒厲的呼喚聲被耳邊的嗡鳴蓋過,秋望舒聽見姚子璋捂著?方才受掌擊的傷處笑道:“可惜了,我的師君也對我毫無保留。”
在丁淩泉寄給姚子璋的信中寫的,是“誅心”二字。
截殺太?過利落,若能和自己?的同伴一道落網,即便飽受千人所?指,也算是堅守其道,敗得其所?。
唯有?拿捏住她的軟肋,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與決心,才能真正地扼緊她的喉嚨。
丁淩泉此人最知道,如何砸斷一個人的脊梁骨。
第134章 抉擇
“林恣慕——!”
鮮血後知後覺地從口中湧出, 林恣慕握著插進自己胸膛的幻影刀,踉蹌著朝前倒去。
她並沒有倒進黃葉中,而是倒進了顫抖著接住她的蘇臨鏡懷中。
滿目的鮮紅刺得蘇臨鏡感覺目眩, 可她已經顧不上了,將?林恣慕撈進自己的懷中,蘇臨鏡咬著牙撕下自己的衣袖, 著急地想要堵住她胸口肆意流出的鮮血。
可即便?她固執地纏了不知幾圈,幻影刀撕開的裂口還是將?白色的布料染得一片斑駁。
“林……林”
聲音像是被冷風撕裂了一般,秋望舒張了好幾次口也沒有辦法?喊出一個完整的名字。
在蘇臨鏡和玉小茶為林恣慕包紮的時?候,秋望舒看得清清楚楚, 幻影刀的刀刃並不是隻在林恣慕的胸膛破出了一個口子, 而是幾乎扯裂了她的整個後心,讓她痛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秋望舒提不起更星劍,隻能任由劍刃在地上拖行。此時?沒有電光照過, 可秋望舒的臉色卻比夜光還要慘白。
跌跌撞撞地拖著更星劍想朝林恣慕走去,可是沒走幾步, 她的腳步卻被身後的動靜給拖住。
姚子璋不知何?時?已持劍逼近了她的後心,劍風如?冰雪,卻不及她心中半點的寒涼。
口中嗬出一口不甚明顯的白霧,在劍尖即將?刺中自己的瞬間,秋望舒轉過頭,更星如?星影,隻見其影, 不見其蹤。
當年?秋臻最後在更星中灌入的是想要博得一線生機之心, 可今日卻不一樣?。
墨藍幽光帶著從未有過的森冷劍意, 在亂影中砍下了姚子璋放下敲劍的那隻手臂!
內力的運行驟然斷開,飼魂蠱的反噬也就這樣?自心底瘋狂躥起。
飼魂蠱的反噬如?萬箭穿心, 隻要幾瞬便?能叫人肺腑震蕩。
若想在煉化飼魂蠱後保住性命,就要煉化前服下解藥。
可惜煉藥的言靜川當年?早就死在了丁淩泉眼前,所以,這世上也隻有丁淩泉服下的那一瓶解藥。
姚子璋早已知道這個事實,但他?卻心甘情願煉化了飼魂蠱。
原本就是賤命一條,若能為丁淩泉所用,即便?隻是當一步能讓丁淩泉安心的棋子,他?也願意。
忍痛攢起剩下的護體內力,姚子璋用左臂握劍,咬牙迎擊。
可他?已是強弩之末,又怎麼敵得過殺意極盛的秋望舒呢?
又是一劍穿胸而過,這一次秋望舒的劍沒有很快抽出,而是又在看準了之後,在心口處再次刺下一劍。
秋望舒知道這把劍抽出後,那傷口處會湧出如?注般的鮮血,所以她沒有給姚子璋一個痛快,而是將?更星劍再深入了幾寸。
五臟六肺幾乎被更星攪碎,姚子璋吐出的血染紅了他?的前襟,甚至濺到了更星劍上。
幽藍與鮮紅並布,姚子璋盯著秋望舒沒有鬆開劍柄的手,幽幽地笑了。
他?殺的是和秋望舒最為相像的同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幻影刀那一擊殺死的不隻是林恣慕,還有剛剛重振旗鼓的秋望舒。
他?不該這樣?做的,習劍十餘年?,他?的劍從來沒有傷過無辜之人,可是他?隻能這樣?做。
因為即便?他?知道丁淩泉是什麼人,他?也隻能讓報恩之心吞噬所有的是非黑白。
沒有時?間感到愧疚了,他?失去一臂,剩下頑固抵抗的左手幾乎脫力,姚子璋耳邊也已經聽到逼近極點的尖鳴。
既然今日難逃一劫,就讓自己的死訊去祭丁淩泉身後的武林盟之旗吧。
隻是即便?如?此,在自己最在意的這柄劍之下,他?又憑空生出許多?的不甘來。
不行,他?要回到中都?,他?還沒有和師君複命,還沒有向世人證明他?並不是“第二個秋臻”,他?要回到中都?,即便?是咽氣?,他?也要丁淩泉看著他?,告訴他?自己不辱使命。
用儘最後的力氣?扣住劍柄,可是他?的劍卻再也沒機會揮出去了。
在他?最後抬起頭時?,秋望舒沒有一句言語,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另一臂。
緊接著,是他?倔強抬著的頭顱。
更星劍沾染了令人作?嘔的鮮血,像入了邪道一般再也停不下來,一劍又一劍地刺進姚子璋沒有氣?息的身軀
甚至在姚子璋的雙腿都?已血肉模糊之後,秋望舒也沒有停下木然揮動的手臂。
心中似有困獸的尖嘯,耳邊又聽見了阻攔自己的暴雨。丁淩泉當年?最後回望的一眼在她眼前反複地出現,秋望舒的雙目越來越紅,雙臂也越揮越快,仿佛這樣?她就能將?這一切全部劈開。
“阿望——”
耳邊似乎傳來了模糊的呼喚,但秋望舒卻聽不清,也停不下來。
她已經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麼又變成了這樣?,她隻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困在了十年?前的伏春山上,背著背上的秋臻,怎麼走,都?到不了山下。
“阿望——!”
可那聲音卻越來越大,似乎執意要將?自己從泥濘的山路中叫回頭。
直到一雙沾著血腥氣?的手固執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時?,秋望舒才僵硬地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向握住自己的人。
襟前的玉蘭紋染上了血色,她看見蘇臨鏡纏著手握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阿望,停下來!”
“停下來”
強壓著心中的悲憤,蘇臨鏡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啞聲對秋望舒道:“我們帶林恣慕先走!”
……
方才還平靜的小鎮和山野驟然起了風,寒風吹過血跡延續的石板路,一路吹進了腳步聲混亂的繼明山莊之中。
在李硯青驚詫的目光中,她們將?林恣慕一路背進了房中。沒有一個人敢拔出她胸口的刀,隻能一次又一次地跪在床前,用沾了止血藥的布卻堵林恣慕的胸口。
將?止血藥一股腦地倒在了包紮的布上,玉小茶顫聲對林恣慕說著:“我們有鬼醫,林恣慕,鬼醫馬上就來了!”
不知是在安慰林恣慕還是安慰自己,玉小茶一邊往她的心脈中注入著已無作?用的內力,一邊重複著:“你不會有事的,林恣慕,你不會有事的。我還沒罵夠你呢,你不會有事的!”
易君笙她們已是收到消息,馬上就要趕回南溪鎮了。現在林恣慕隻有再堅持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
她們一路走來已有大半年?,玉小茶也不相信她們連這短短的一炷香的功夫都?等不到。
可是林恣慕胸口和後心湧出的鮮血又在告訴她,她不剩多?少時?間了。
被逼近崩潰邊緣,玉小茶帶著哭腔,無助地看向屋內的每一個人:“到底有沒有辦法?能救她!”
沒有人能回答,連李硯青也難得的沒有說一句話。
她站在幾人身後,卻將?林恣慕的傷勢看得清清楚楚,五臟六肺傷成這樣?,就算是鬼醫來了,也隻能勉強再留她個幾年?,更彆提讓她恢複到能用破山骨的地步了。
但如?果說有沒有東西能徹底救回林恣慕,那答案其實是,有的。
《息緣劍法?》可以救她,可是息緣劍法?是極其危險的以命換命之法?,即便?成功救回了林恣慕,但這群沒有護體心法?之人,也勢必要再去一個。
屋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簷上的燈籠四處搖晃,將?暗影映照在屋內幾人的身上。
李硯青看向她們的眼中帶上了一股悲憫,她沒有指明什麼,可秋望舒卻在晦暗的光影中讀懂了她的眼神。
踉蹌著從床邊站起,秋望舒顫聲默念著,“……《息緣劍法?》”
“《息緣劍法?》能救她。”
既然當年?雲照雪以此法?救下了阿曼蘇,那她也能以此法?救下林恣慕。
不顧一切地取出了藏於劍鞘中的劍法?,秋望舒翻開書頁,就著暗光匆忙念起劍法?口訣。
她此時?已顧不得自己的後路了,此時?此刻,她心中所想的隻有——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
可是秋望舒還沒念完一句,書頁上便?驀然遮來一掌!
手上滿是乾涸的血跡,蘇臨鏡的臉色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可她還是固執地看著秋望舒,阻止道:“阿望,不行!”
“為什麼不行!”
蘇臨鏡所指的不行,不是《息緣劍法?》不可行,而是……
搖了搖頭,蘇臨鏡吞下一口氣?,鄭重道:“我是說,你不行!”
“你還要替你母親討回一個公道,你還要洗清更星劍的汙名,你不能是這個冒險的人。”
不容反駁地收緊了手,蘇臨鏡一字一頓道:“讓我來。”
她一直覺得和其他?人比起來,她的日子有些含混模糊。她既沒有秋望舒這樣?的執念,也不像玉小茶一樣?灑脫得令人喜愛,更不像易君笙一般,還有一個在等著她的師君。
“我沒有執著之事,也沒有執著之人,能與你們相識已是無憾。”
回望她這十幾年?,練劍練不到極致,也沒有任何?想要窮此一生去達成之事。那倘若今日能救回林恣慕,那她此生也算是有一件能做到極致之事了。
“所以……讓我來吧。”
可即便?如?此,蘇臨鏡也不是完全不怕。隻是比起自己心中的畏懼,她更害怕林恣慕在自己眼前流逝的生命。
她們沒有再去糾結的功夫了,與其空耗時?間等待鬼醫,不如?現在就由她來做決定。
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蘇臨鏡強壓著身體的顫抖想將?劍法?從秋望舒手中抽出。
這一次,她還是沒能成功。可是沒成功的原因,不是秋望舒將?書頁握得發?皺,而是林恣慕從床上斜伸出的一隻手。
未乾的血跡將?她握弩的薄繭染出了形狀,林恣慕費力地將?手橫亙於兩人之間。她的雙手在那裡停留了片刻,緊接著她便?用儘全力地,將?《息緣劍法?》拍落在地。
這個動作?似乎耗儘了林恣慕好不容易才蓄起的一口氣?,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過了好半天才扯開嘴角,對兩人說道:“我什麼時?候允許過你們,替我決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第135章 歸於青山明月中
林恣慕的手空懸著, 似乎還有什麼要說的。
心中隻剩驚懼和茫然,看著她的動作,秋望舒卻心存僥幸地?想, 如?果這樣拉住她呢,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這樣想著,秋望舒緩緩伸出了手。
她怕自己身上沾了血, 會弄臟林恣慕的手,於是把那血狠狠地在藍衫上搓了去,直到指腹都搓紅了,才顫巍巍地碰上了林恣慕的指尖。
雖然身體愈來愈冷, 但?林恣慕似乎感受到了手上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眼睫顫動了幾?下, 她蠕動著嘴唇,學?著記憶中俠客的瀟灑樣開口對幾?人道:“不要做這些事情。”
她未曾設想過自己的結局,更沒有想過生命的終結會來得這般突兀。
可是, 若要像旁人一般因為不甘心而哭啼未免也太?過淒涼了。
“我見過天下山川,擦肩而過千人也, 也算沒白來這江湖一趟……所?以,不要替我做這樣的決定。”
這話聽在她們耳裡,已?經是臨終之?言了。慌得幾?乎憋不住眼中的淚水,玉小茶用手替緊緊按住她胸口洇出的血跡,“你胡說……這才到哪裡你就說沒有白來!”
“彆號喪,叫得我耳朵疼……”
“我不是為的你們誰,我是為的……這江湖能得見雲開月明!”
蘇臨鏡紅著眼, 喉中忍著咽下數十次的低泣, 咬牙一言不發地?往那心脈中注著力。
秋望舒慌得全然忘卻了這十年?所?學?, 隻管無措地?往裡心脈裡輸入內力,嘴裡顛來倒去地?說著:“林恣慕, 你再等一等……”
等鬼醫來了,就一定有辦法。於是她固執地?對林恣慕說道:“鬼醫還沒來,她還,還在……”
意識和體溫一起流失,林恣慕比誰都清楚,她等不到鬼醫了,因為這已?經是她最後一口氣了。
她隻接過阿婆的最後一口氣,所?以她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應該和這些同伴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們不要用這樣讓人心裡不清淨的目光看著自己。
到了這一刻,該恨該悔的事情已?是無窮無儘了。她還沒有回去祭阿婆一盞茶,沒有陪她們一同揭下丁淩泉的假麵?,甚至都沒來得及想在一切結束後自己該去的地?方。
但?留給她自己,留給她們的時間,竟就隻剩下這短暫的一口氣了。
這樣想著,林恣慕竟想要笑出聲來。
可惜她的胸口提不上氣,連最後一點笑意都隻能憋在心裡。
回首這大半年?的相處,林恣慕隻覺得自己這人可笑得很,一開始口口聲聲說著“不想與她們幾?人同行?”“不是為了她們誰”的人是自己,可現在一路和她們走過來,甚至為了秋望舒豁出去的人也是自己。
她知道以玉小茶的心性,一定接受不了這件事情,知道以蘇臨鏡的行?事風格,一定會在心裡暗下比自己還可笑的決心,也知道最蠢最犟的秋望舒一定又會把所?有錯處都攬到她自己的身上。
但?她們不該這樣,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即便再來一次,她依然會照做。
她又喘了好?久,似乎想了好?一會兒,才費力地?將頭偏向了秋望舒。
將死之?人要說的,大抵都是要生者放寬心的話,可林恣慕偏不,她要秋望舒帶著這份內疚和恨,完成所?有她該做的事情。
“秋望舒,彆忘了,我們都是不能回頭的人。”
“你若敢因此低迷……一蹶不振,那我就是在你夢裡……”
“……也要把你罵出生天來……”
“是…”
嘴唇抖得幾?乎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秋望舒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倔強地?說著挽留的話語:“所?以你得……跟著我,再往前走一程。”
怕林恣慕不答應,秋望舒還搬出了當年?幾?人圍著火堆隨口許下的約定:“林恣慕,我們,不是約好?的麼?”
“待這江湖雲散月明,我們五人,一同到南蘭章去,踏春光,問川行?!”
短促地?笑了一聲,林恣慕想要嗔她一句,可是意識卻越來越沉:“誰跟你們約好?了……”
“你們往後……自己去看吧……”
後麵?的那些刀光劍影,清風月明,都替她去看吧……
沒有再回應任何一句挽回她的話,林恣慕長呼出一口氣,像是倦了一般,緩緩說道:“我累了,想回我的半山居,去見……”
去見誰,她沒有說出口,可是在場之?人無一心中不清楚。
眯起眼來,林恣慕仿佛看見了雨水驚動了她窗下青綠的迷迭香,叫那幽遠辛香飄去了堂前。
堂前阿婆站著轉過身來,板著一張林晏霜操持一生的刻薄臉,語氣卻軟得獨屬於一個?盼兒歸的阿婆。
阿婆半是無奈,半是溫柔地?問道:“野了一趟,舍得回家了?”
聽了這一聲,林慕恣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去,將眼前人影模糊成一片濁光。身上力氣散得攏不起來,她最後眨了一下眼,不知朝著何處點了點頭,喃喃道:“不野了……小囡到家了……”
話音落下,室內最後一絲生氣,也隨之?一並落下了。
百影門少門主?,孤特自立卻信義凜然。當日千蒼穀中,她如?遊俠,挽起滿身斜陽,傲世?逆流而來,如?今,浮雲未散,她卻已?拂落滿身風塵,隨東風歸於那青山明月之?中。
玉小茶不敢信,她慘白著一張臉,麵?目淒狂如?鬼神,嗓音嘶啞,卻還要執著喊著:“林恣慕……你怎麼不繼續說了?”
而一旁的蘇臨鏡,再也忍不住喉中痛意,眼中涕淚數行?而下,。
江湖人稱她“撼海塵”,讚她從不為周身風雨所?動,磨劍十年?,心性堅如?磐石。
可如?今,她卻咬牙緊緊揪住床腳那一片無力垂下的衣衫,被那切骨之?痛磨得彎下腰去,泣不可仰。
狂風乍起,吹得簷下燈籠不住地?搖晃,眼看就要落下。
而此時,外麵?卻有人急急攀上台階,藥箱裡瓶瓶罐罐相碰,顛簸出了陣陣脆聲,緊接著便聽得一聲:“鬼醫來了,鬼醫來了——!”
“啪——”的一聲,大門開了,如?驚雷般貫耳。秋望舒茫然地?抬頭看向門邊,她聽到了鬼醫的催促聲,聽到了蘇臨鏡再憋不住的嗚咽聲,甚至聽到了一片雜亂中易君笙在喊她,在喊她先站起來的忍痛相勸聲。
可她眼前什麼都看不清真切,隻顧木楞地?望著門外地?上,看著那被眾人鬨著高高掛上的燈籠,終究是在疾風催促中,從高處被吹下。
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敢有一分停留,到這會兒易君笙才算喘了半口閒氣。
可是推開門看到的,隻有滿室灰敗,舉目皆是慘白。
眼看著鬼醫還在儘力行?針,她緊咬住牙關,壓著喉中哽咽。
如?果不是自己心存僥幸,答應了分道而行?,事情也不會到這般地?步。畢竟她心裡一直很清楚,丁淩泉一定會衝著秋望舒而來。
狠狠吸了一口氣,帶著歉疚和愧恨,易君笙紅了一雙眼,緩緩低下頭去。她甚至不敢看滿臉愴然的秋望舒,隻是看她跪在地?上,沾著涼氣,才輕聲勸道:“阿望……你先……站起來。”
可秋望舒卻置若罔聞,她跪著跪著,又聽到了伏春山那夜的疾風嗚咽聲,眼前不複一片清明,心神早已?入了障。
從伏春山到繼明山莊,早已?過了十年?,可這又如?何呢?還不是連所?親、所?念之?人,都留不住。
她已?是肝腸寸斷,如?一片槁木死灰般,再攏不起來了。
抬起手來,秋望舒狠狠捂住自己的嘴,淒聲笑了起來,好?似她堵住了嘴,就能堵住這十年?來那些苦澀難名的風雨飄零。
鬼醫合上了床上人的雙眼,聲音也帶上了難得的嘶啞:“人已?去。”
“林恣慕……?”
頂著一張不知何時已?淚跡斑駁的臉,玉小茶反應不過來似地?輕輕碰了碰她:“你彆嚇我,你起來……”
林恣慕的臉上是一片泛著青灰的白,卻並不是往日夜宿山野,夜半醒來時她看見的樣子。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鈺龍神教?廢棄的屋舍中,林恣慕抱著手臂信誓旦旦對自己說:“誰要為你涉險了,我隻是不喜歡欠人人情罷了。”
“我的意思是,當日你幫我拿回了破山骨,所?以之?後我也會一直幫你,直到你問到你要的答案。”
是啊,林恣慕沒有食言,她確實陪自己,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隻是得到答案的代價,她實在是承受不起。
秋望舒惶然站起,迎著易君笙驚痛的目光,她緩緩放下了更星劍,嘴裡喃喃念叨著:“不問了……我,不再問了,也不會回中都了。”
酸澀嘲諷如?千軍萬馬般衝上了心頭,秋望舒笑得嘶啞,笑得滿目鮮紅,好?似那風中枯葉,叫易君笙連抓都抓不住。
笑聲嘶啞到了隻有氣音的地?步,秋望舒再也支撐不住自己,在一片陰靄籠罩中,枯黃而下。
倒下前,她被接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中,聞見了那股熟悉的竹瀝香。可是她太?累了,於是她想著:不要接住我就好?了,不要再讓我睜眼,就好?了。
第136章 番外(一)淩寒未開 · 丁淩泉
當中都?還苦於嚴冬之時, 濮州的日頭卻好得像開春了一般。
“秋老板,你這包的是什麼?”
看了一眼秋臻手裡像燒麥一樣的包子和像船一樣的餃子,素華南咯咯笑起?來, “包羅萬象啊?”
斜了素華南一眼,秋臻轉頭支使起了旁邊等著學包餃子的秋望舒“幫你?娘把你?小泉姨喊進來。”
嘟囔了一句,“早喊人家教你?不就好了麼!”秋望舒不敢多留, 撒丫子就往灶房外?跑。
“小泉姐——!我娘喊你?!”
院子雖小,但大家都?熱熱鬨鬨地聚在灶房裡,隻有丁淩泉獨自站在樹下,對著門縫外?漏出來的人影發呆, 連秋望舒喊她都?沒有聽見。
除夕將至, 出門采買的人多了,連帶著丁淩泉的心神也?雜亂了起?來。
其實一直以來,越到年關她的心就越不是?滋味, 隻不過今年,她的心中尤其不安。
眾人隻知她在中都?無親無故, 每年除夕都?和師姐師妹一起?聚在門中。卻不知道?在中都?城南的一所?小院中,藏有她二十多年來,幾?乎從未與外?人談起?的人。
對外?,那是?孀居多年,沉默寡言的婦人,可?實際上那是?她自願住在小院中,卻不被承認身份的母親——顏夫人。
“淩泉, 娘隻有生下他, 你?爹才會認我們, 我們的日子也?才能好過。”
想起?此次她來濮州前與母親的爭吵,丁淩泉不由得攥緊了掌心。
生下他生下他, 這三個字在丁淩泉耳裡仿若針紮一般刺耳,自從上次請算命先生看過之後,母親臉上便掛上了這刺眼的笑容,她每月又是?去廟中還願,又是?回來縫製幼子的衣物,仿佛已經有了十成的把握,確定?肚子裡的一定?是?個兒子。
她深知母親心中有苦,鮮少與母親爭論,可?是?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也?忍不住。
身患胸痹之症,生育她時遍已吃儘了苦頭,如今卻為?了可?笑的理由,要再一次將自己的生命置於危險之中。
父親要一個能繼任的兒子,於是?母親便拚了命地要生下一個能比過周問行的兒子。
房中的藥味還未散去,丁淩泉開口問她:“那若這不是?個兒子,你?又丟了性命怎麼辦?”
頓了一下,丁淩泉的聲音小了下去,“我怎麼辦?”
丁淩泉從未對自己說?過一個“不”字,更彆說?像今天?這般質問自己了,眼中雖有詫異,但畢竟是?母女,顏夫人也?知道?丁淩泉心中的不安,於是?她偏過了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答道?:“那你?要替我照顧好你?弟弟,然後像娘教你?的那樣,藏鋒斂銳,莫要壓過周問行的風頭。”
這麼多年來丁淩泉一直做得很好,不爭不搶,不強求。隻有這樣周問行母子才能容下他們,她的兩個孩子日後也?才有被承認的可?能。
“這樣,即便我丟了這條命,你?父親也?能給你?們一個容身之處。”
這些自欺欺人的話丁淩泉聽了二十餘年,如果不是?母親再有身孕,她想她還會一直聽下去。
“藏鋒斂銳……”
她做不到像往日一樣笑,所?以隻能牽著嘴角看著她手撫肚腹的母親,“娘。”
比劍時,她從不出頭,被周問行為?難時,她也?從不反駁,可?她不知道?這樣究竟有什麼用。
周自衡從未有過認回她的想法,門派內,除了照顧她的大師姐和三師妹,也?從未有人對她正眼相看。
如今再說?這番話,倒顯得自己可?笑可?憐。
“女兒藏了這麼多年,你?可?有見父親和弟弟高看我一眼?”
“你?可?有見父親憐惜你?,每月都?來這小院中看你?一眼?”
被丁淩泉話中的銳勁刺中,顏夫人慌張地抬起?頭,眼中隨即蘊蓄起?慍色,“淩泉……!”
可?丁淩泉積攢了二十餘年的話,又哪隻這短短的兩句。
不欲讓母親打斷自己,丁淩泉攥緊手指繼續詰問:“既如此,我為?何不能在派中出頭,叫他們看看紫雲劍派不止天?縱英才的大師姐和出身貴門的三師妹!”
話音落地時,屋內也?響起?了一聲突兀的脆響!
那是?顏夫人氣急之時,砸在地上的藥碗!
藥味又辛又苦,顏夫人卻覺得那不及她這些年忍氣吞聲的一半之苦。
“我教你?的東西,你?都?當我是?在替世?人折辱你?是?麼!淩泉!你?是?遇上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娘,成了沒名沒分的私生女!”
“你?父親不願認你?,周問行母子容你?不下,你?要出頭,是?要害死你?自己麼!”
氣得狠了,顏夫人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手也?不自覺地捂住了心口。丁淩泉是?自己的血脈,是?這中都?城中唯一會記掛著自己的人,所?以即便身體狀況愈來愈差,顏夫人也?不願在她麵前露出難堪的一麵。
隻是?這一次,這樣的難堪,是?自己這突然麵目陌生的女兒帶來的。
看見母親的表情,丁淩泉又突然回過了神來,想起?了自己今日真正的目的。她並不想惹母親生氣的,她隻是?,隻是?不想再看母親困在這小院裡,對父親抱有可?笑的不甘與希冀了。
慌張地上前幾?步,丁淩泉跪在了顏夫人的膝邊,藥碗的瓷片似乎透過裙邊刺破了她的皮肉,可?她卻渾然不覺,隻顧對著這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人,說?出她過了今日也?許就沒勇氣再說?出的話。
“娘……你?不要生氣好麼?”
不要生氣……也?不要把心思和希望分給這個甚至還沒出世?的東西。
眼神移到顏夫人微微隆起?的肚腹,丁淩泉艱澀道?:“也?不要生下他……也?不要再等父親給我們名分了。”
“女兒帶你?離開這裡,從此以後,我們就像師姐一樣,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由自由地過活!”
她說?得急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母親眼中越來越盛的驚訝與排斥。
將母親因為?生氣而冰冷的手攥在掌心裡,丁淩泉用從未有過的失態語氣苦苦哀求道?:“……隻要你?願意,女兒什麼都?會聽你?的!”
耳邊是?丁淩泉的祈求,心裡卻滿是?尋不到一個出口的矛盾。她苦忍了那麼多年,又用了多少心血來教養自己的女兒,眼見終於要熬到了頭,可?自己這一向乖順的女兒,卻突然變了性情。
滿口都?是?讓她覺得荒謬至極的話。
將自己的手費勁地抽出來,顏夫人沒有看見丁淩泉裙邊洇出的血跡,也?沒有女兒愣住的神情。她隻覺得胸口的刺痛叫自己幾?乎直不起?腰,隻想讓女兒先離自己遠一點好。
從住進小院時便跟著顏夫人的侍女衝進了門內,慌張地從袖中取出幾?丸丹藥給她服下。
借著侍女的手順著氣,顏夫人費力地喘著氣,嘴角泛著烏色,她絕然揮手道?:“……你?出去,好好想想這些年來,我們都?吃過些什麼教訓。等你?……清醒了再回來!”
從那天?起?,顏夫人再也?沒讓丁淩泉見過自己。
丁淩泉這一清醒,也?就清醒到了馬上要來臨的除夕。
“小泉姐”
終於將丁淩泉喊回了神,秋望舒不滿地走到她麵前道?:“你?又心不在焉!”
以前來都?好好的,唯獨這次來,小泉姐看起?來就魂不守舍的,好似有萬千件心事一般。
用華南的話來說?,這是?常年把話都?悶在心裡,終於在今天?憋壞了。
灶房裡的兩人不知什麼時候探出頭來,素華南抱著手臂調侃道?:“我們阿望真厲害,才七歲就知道?用成語了。”
秋臻一邊擦著白了一圈的手,一邊沒好氣地對秋望舒搖頭道?:“差輩了差輩了,說?了多少次要叫小泉姨,你?是?一點都?不樂意聽啊。”
“反正差輩了占的也?不是?我的便宜……”
被秋望舒氣得笑出聲來,“好啊你?”
但這一次,秋臻卻沒有將秋望舒攆得滿院子跑,假模假樣地將秋望舒趕到素華南身邊後,秋臻轉回身來,慢悠悠地走到了丁淩泉身邊。
站定?後,秋臻頓了頓,換了一副表情道?:“伯母的藥量又加大了。”
“走的時候把我裝好的野山參帶回去煎汁給伯母服下吧。”
看著兩人一同投到地上的影子,丁淩泉沒有抬頭。秋臻是?為?數不多知道?她身份的人。
從前秋臻還在門中時,便是?一直這樣站在自己身邊,替自己隔絕所?有懷疑的目光。如今即便秋臻早已離開師門,可?是?母親吃的那些稀罕藥材,多半還是?秋臻帶過來的。
秋臻好像總是?能替自己解決所?有的難處,甚至,也?許這一次也?可?以。
垂下了眼睛,丁淩泉開口問道?:“師姐,你?說?除了這些吊命的以外?,當真沒有法子能保住她的命麼?”
她的話裡有無奈,可?細聽卻又有些不一樣的東西。
這幾?個月丁淩泉東奔西跑,卻並沒有多少收獲。
她甚至找到了當年她在秦州救下的一名遊醫,可?得到的也?還是?令她失望的回答。
隻是?有一件事讓她十分在意。
李慕舸這些年一直沒有放棄打探秋臻的行蹤,甚至還問到了她這裡。
從前隻是?旁敲側擊,這一次除了打探之外?,李慕舸也?給了她一個消息,說?……《息緣劍法》雖然能救將死之人,但多半是?以命換命,即便武功高強,易命者也?隻有不到五成的把握。
但若是?血親,便不一樣了。以血親之血養,再佐以劍訣,便能有七成的把握重塑心脈。
李慕舸的消息和行徑在丁淩泉的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一個猜想慢慢浮現在丁淩泉心底,她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終於試探著看向了秋臻的眼睛。
如果《息緣劍法》當真能救母親,如果師姐當年被李慕舸所?害是?因為?她知道?《息緣劍法》的蹤跡,那……她是?不是?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秋臻身上?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心神不寧,一方麵是?對母親的擔心,一方麵又是?對師姐的愧疚。秋臻當年被李慕舸害到這般地步,可?自己卻還是?因為?李慕舸的一句話,打起?了秋臻的主?意。
可?她現在又確實是?走投無路,隻能病急亂投醫了。
“我聽聞,《息緣劍法》可?以……”
“息緣劍法”四個字叫秋臻的眼神為?之一變,麵上的神情冷了下來,秋臻肅聲問她:“淩泉,此事,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猜到丁淩泉興許是?聽到了些江湖傳聞,秋臻疾聲道?:“傳聞《息緣劍法》並非能起?死回生,而是?用活人的命來換命!即便你?真找到這劍法,你?又怎麼能確定?傳聞是?真是?假,到時候不僅折損自己的性命,還救不回想救之人!”
“師姐……”
“彆再想了,伯母生產時,我自會替你?想辦法。你?先回中都?去陪著伯母,不要太過擔心。”
原本想再求證如果兩人為?血親之人,事情是?否會有轉機,但看秋臻這樣的態度,丁淩泉也?隻能聽秋臻的話,不再多問了。
太陽開始落山,外?頭行人人影逐漸稀疏,藏住了那句“師姐,李慕舸這麼多年都?在找你?,是?因為?你?身上帶著劍法麼?”,丁淩泉點頭小聲回了句:“好……”
四個月後,中都?到了梅雨季,烏雲壓住了天?光,又悶又熱的雨遮蔽了所?有的一切。而顏夫人在這一天?早產誕下了一名男嬰。
產婆的賀喜才剛落地,顏夫人就因為?胸痹發作昏死過去。
這一天?,不止顏夫人在等的人沒有來,連答應會想辦法的秋臻也?在半個時辰後姍姍來遲。
冒雨闖入產房之中,秋臻帶來的人是?多年來行蹤一直成謎的鬼醫。
鬼醫施針,有逆轉回天?之效。然而,在險些被青臨門的人發現行蹤後,秋臻和鬼醫還是?耽誤了救人的時辰。
“耽誤了這麼久,你?就算給我一座金屋我也?隻能拖住她半日的性命!”
這是?丁淩泉在見到母親的房門再次打開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耳邊亂哄哄的,她已分辨不清哪句是?秋臻安慰自己的聲音,哪句又是?產婆害怕產婦真的撒手後急著來討要銀錢的聲音。
五感接近麻痹,在房門再次打開時,她才聞見了在那密不透風的血腥氣裡,帶著一股沉悶的寒意。
身邊的侍女抱著繈褓中的嬰兒痛哭出聲,可?丁淩泉卻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她隻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虛幻得像是?一場她最?害怕的夢境,她也?不相信裡麵那個狼狽垂頭的人是?她的母親。
十日後,顏夫人下葬,早產的男嬰也?隨著顏夫人而去。
侍女在一旁替顏夫人哭天?搶地,丁淩泉的麵上卻沒有半點表情。
掌門最?終還是?沒有來,在聽到孩子也?沒了的消息後,足足過了三日才叫人送來了還算豐厚的帛金。
順便大發慈悲地告訴丁淩泉,這個院子,她還是?可?以一直住下去。
秋臻那日看過那個男嬰,雖然和尋常嬰兒比起?來是?虛弱了些,卻也?不可?能會在誕生幾?日後的夜裡便突然沒了聲息。
看著自那日起?便一言不發的師妹,秋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可?她最?終卻是?什麼都?沒有提。
又是?過了兩個梅雨季,丁淩泉似乎已經從喪母之事中緩了過來,但中都?的局勢卻愈發水深火熱。
紫雲劍派掌門一病不起?,整個中都?唯青臨門馬首是?瞻。
在這一年,秋臻收到了掌門的急召,秘密回到了紫雲劍派。
大抵是?隻剩最?後幾?口氣,周自衡也?不想再和自己這個一手教出的徒弟慪氣了。
“秋臻”
聲音散得聽不出絲毫當年的威風,周自衡用昏沉的意識緩聲道?:“我知道?,你?手上有一冊《息緣劍法》。”
此話如驚雷落地,叫院中都?起?了些草木的動靜。
教她十餘載,即便秋臻掩飾得再好,周自衡又怎會看不出秋臻的眼神。
“我不要你?交出來。”
“現在交出來,除了能讓我紫雲劍派成為?眾矢之的外?,還能有什麼好處?”
“我是?想要你?,帶著這冊劍法,回到紫雲劍派。”
長歎一口濁氣,周自衡眯起?了眼睛,自嘲道?:“跟你?慪氣慪了十年,到頭來,竟還找不到一個能比過你?的人。”
“算我白活這大半輩子。”
昏暗的室光中,周自衡在歎息中睡去。
他的精神不濟,講不了幾?句話便要睡上一會兒,更彆提今天?,見到了讓自己久久不能釋懷的徒兒。
規律的呼吸聲中,他似乎已經放下了,但秋臻心裡卻遲遲下不了決定?。
……
半個時辰後,周自衡醒來,秋臻也?在一片沉默中離開了師父的院子。
她本欲去尋剛回派中的丁淩泉,卻不想一轉頭竟在院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她在樹下背光而立,手指輕輕搭在樹上,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
或者也?可?以說?,從顏夫人離開那一年起?,即便丁淩泉年年都?來給阿望過生辰,可?是?秋臻卻覺得逐漸要看不清自己的小師妹了。
走到沙沙作響的樹下,秋臻沒有喊她,隻是?停住了腳步。
當年丁淩泉的輕功還是?三腳貓功夫的時候,秋臻就是?帶著她從這棵樹上翻出門派,去逛夜市,去嘗小吃的。
指腹擦過樹身,秋臻聽到沉默良久的丁淩泉問自己:“師姐,你?說?當時,真的沒有任何法子能救我娘麼?”
疑心丁淩泉方才聽到了周自衡的話語,秋臻默了默,沒有正麵回答:“為?何現在突然問起?這件事情?”
秋臻心中有愧,但沒有悔。她不能用《息緣劍法》來救顏夫人是?因為?,這本劍法從來不能真正地救回任何一個人。
當年施遇遲為?了劍法而接近她,最?後落得一個被劍法反噬,被自己一劍穿心的下場。
而她不願讓自己或者丁淩泉落到這般境地。
話音落下後,丁淩泉很久沒有接話。
有山風穿堂而過,吹動了丁淩泉的頭發。看不清她被遮住的表情,隻能聽見她釋懷一般地輕笑道?:“大概是?我娘忌辰將至,所?以我突然想起?來了吧。”
還不待秋臻細問,丁淩泉便又轉過頭來。將被吹亂些許的頭發整齊,她抬眼看向秋臻:“無事,師姐。”
“我送你?下山。”
說?罷,便如往日一般走到與秋臻並肩之處,意欲將自己的師姐送到山門外?。
丁淩泉如往日一樣站在秋臻身邊,可?秋臻卻不知道?該如何側過臉去像往常一樣輕鬆話彆,正如秋臻不知道?,這是?丁淩泉最?後一次以師妹的身份去送她的師姐。
彼年立夏,中都?武林動蕩不堪,丁淩泉為?避門派內鬥外?出修練,而青臨門也?在彼時接到了一封密信。
兩個月後,立秋未至,李慕舸夜上伏春山,此後十年,江湖上徹底不見更星劍。
第137章 夢中夢中
一片黑暗中, 秋望舒什麼也聽不?見,什麼看不?清,隻是?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推著自?己往前走, 走入未知的?黑暗深處。
身邊甚至沒有風劃過,留在她指縫中的?,也隻有沒有儘頭的暗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 秋望舒突然聽見了身後響起了微弱的動靜。一開始是?隱約的?人聲,漸漸地,她聽到了車馬碾過碎石的?聲音,最後出現在她耳邊的?, 是?一聲陌生又熟悉的呼喚。
一個熟悉到讓她立刻頓住, 不?能再往前一步的?聲音。
“阿望,愣什麼神呢?”
全身如遭雷擊般僵硬,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出現在秋望舒眼前的?,卻是?那個身著乾練藍衫, 用白色發帶鬆鬆挽髻的?身影。
她看起來和當年離開時?沒有什麼兩樣,袖子?隨性地挽到手肘,看著自?己的?時?候眼裡帶著笑意,隻是?眼尾不?知何時?多了幾道細紋。
看著早已超過自?己半個頭的?秋望舒,秋臻麵上也沒有半點疑惑,隻是?在注意到秋望舒空空如也的?掌心時?,好笑地問?道:“不?是?說?把東西落在客棧要回去取麼?你這是?取了個什麼回來?西北風?”
眼前的?景象十?分熟悉, 有高樓, 有數不?清的?客棧, 旁邊的?小攤上還?擺著滾圓的?荷花酥。
她和秋臻此?時?分明身處中都的?街巷之中。
可是?,秋臻不?是?早就離開自?己了麼?
而自?己在不?久前好像還?……
想到這裡的?時?候, 秋望舒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尖鳴,像是?要阻止她繼續想下去一般,那尖鳴幾乎刺破她的?耳朵,讓她根本不?能再去回想。
耳邊的?尖鳴痛得她彎下腰去,可她又?怕自?己若真的?低下頭去,好不?容易見到的?秋臻又?會馬上消失在自?己眼前。
於是?她用儘全身力氣?抬起頭來,一步步地朝秋臻挪去,“娘……?”
她想伸手去拉秋臻的?袖子?,可是?手卻顫抖得停不?下來。
如果秋臻會像夢裡一樣,一碰就煙消雲散怎麼辦。
鼓起勇氣?走到了秋臻麵前,秋望舒顫聲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注意到女?兒的?異樣,秋臻先?一步拉過了秋望舒,熟練地替她整理起微亂的?頭發。
“這不?是?剛給你華南姐過完生辰,準備明早一早就走麼,你這是?怎麼!”
“了”字還?沒說?出口,秋臻就被腰間猛然抱緊的?力道給撞得差點往後跌去。
雖說?秋望舒小時?候喜歡黏著自?己,但這都多大?了,怎麼突然在街上就撒起嬌來?
“你究竟是?怎麼了?”
不?明所以地任秋望舒抱著,秋臻詫異地詢問?道:“遇到什麼人了麼?”
秋望舒不?答,隻是?把秋臻抱得更緊了。
“到底怎麼了?”
想把秋望舒的?臉從自?己懷裡抬起,可是?抬了半天是?半點沒抬動。
街上有人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秋臻雖然不?是?很在意,但她知道秋望舒臉皮薄,要是?繼續這麼抱下去,一會兒反應過來估計又?要自?己哄好一會兒了。於是?她好笑地湊到秋望舒耳邊,故作嚴肅地問?:“秋望舒,你還?記不?記得你今年多大?了?害不?害臊啊?”
聲音悶得似乎染上了哭腔,過了好一會兒秋望舒才緩緩答道:“……可是?我很想你。”
聽了這話秋臻更是?瞪大?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試了試秋望舒的?額溫道:“去趟醫館吧還?是?。”
腰間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像是?怕秋臻離開一般越抱越緊,秋臻又?擔心又?好笑,隻能回抱住秋望舒,放軟了聲音道:“怎麼了你,你娘不?是?就在這裡麼?”
秋望舒的?身邊是?讓她不?願鬆手的?溫度,耳邊是?最久違的?聲音,所以她聽不?見南溪鎮的?北風呼號,也聽不?見繼明山莊裡玉小茶那早已嘶啞的?哭腔。
“彆埋!”
固執地趴在嶄新的?木棺上,玉小茶胡亂地揮著雙手,不?讓其他人給林恣慕蓋上棺蓋。
棺中人被打理的?和往日一樣齊整,是?花又?宵她們給她好好梳妝過了。
玉小茶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死?後並不?是?傳說?中的?駭人的?青白,而是?一種沉悶到底的?枯黃。
那雙永遠帶著銳勁的?眼睛閉上了,她們也沒有機會再聽到林恣慕那些氣?人的?話了。
害怕眼淚滴到林恣慕的?臉上,玉小茶偏頭固執地喊著:“她愛乾淨,土裡那麼臟她一定會生氣?的?!”
“而且”
想到了自?那日後便昏迷不?醒的?秋望舒,玉小茶抹了一把早已被袖子?擦紅的?麵龐,聲音破碎得不?成句:“而且阿望還?沒醒,還?沒看見她最後一眼……”
因為這幾日的?操勞,李硯青累得隻能坐在輪椅上,示意其他人不?用再勸了,李硯青默默開口道:“小玉姑娘,三天了,該送林姑娘走了。”
“可是?,可她也不?想被埋在這裡啊”
即便要下葬,林恣慕也不?應該孤零零地葬在異鄉。
“我們不?應該把她送回百影門麼?”
聲音中帶著不?知道該對誰說?的?祈求,玉小茶蜷縮起來,委屈地捂住了臉:“不?應該送她……回家麼?”
強忍喉中的?哽咽,蘇臨鏡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半跪在地,將玉小茶攬進懷裡,啞聲向她承諾道:“我們會送她回家的?,一定會的?。”
她會把林恣慕送回百影門的?,她相信秋望舒醒來後,也一定會振作起來,把林恣慕送回百影門的?。
似乎是?感應到了玉小茶的?心緒,在夢中的?秋望舒也覺得心中十?分不?安,似乎自?己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忘了去做,但是?她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一邊是?空落落的?不?安,一邊是?好不?容易再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秋臻。
秋望舒已是?不?願再去做抉擇,也不?願再追究其中的?虛實,隻想珍惜眼前的?每一刻,來多看一眼秋臻。
她似乎忘了離開濮州以後所有的?事情,忘了自?己背上沒有背著更星劍,也忘了自?己一路走來所有的?人,隻是?順從地跟著秋臻。
仿佛這樣,她就沒有失去所有重要的?人,就能在夢中和秋臻一起回到她失約的?過去了。
城門邊的?茶攤上,不?知為何用帷帽遮住臉的?素華南將一包滿滿當當的?乾糧塞給了秋臻。裡麵裝的?都是?她精挑細選,足夠兩人吃到濮州的?點心。
“你和阿望路上帶著吃!”
還?當秋望舒是?小時?候那個嘴饞的?姑娘,秋臻順手翻了一塊酥餅遞到秋望舒嘴邊,看她順從地咬了一口以後,隨口問?道:“跟你娘做的?酥餅比怎麼樣?”
因為心不?在焉,所以秋望舒其實沒有嘗出什麼味道,但她還?是?很給麵子?地回答了秋臻,“比你差點。”
秋望舒曆來不?是?說?她做的?酥餅能砸核桃,就是?嫌她做的?餛飩還?不?如河水有料,聽了這句話,秋臻立馬轉頭向素華南確認道:“你看,我就說?阿望真病了。”
雖然素華南也覺得秋望舒今天不?僅乖得有些反常,還?比往常沉默了許多,不?過她統一把原因又?歸咎到了總是?逗弄女?兒的?秋臻身上,“得了吧師姐,彆成天逗你女?兒了,趕緊走吧!”
那秋臻真是?冤枉了,昨日她可什麼都沒有做,光讓秋望舒黏了一整天了。不?過秋臻還?沒來得及反駁,城門口便出現了幾人策馬入城的?聲音。
馬蹄聲整肅,馬上之人皆著一身白。領頭的?女?子?腰間佩劍,襟口繡著精巧的?玉蘭紋。駛過城門時?,她似乎注意到了什麼,叫停了身後的?隊伍,調轉馬頭走向了秋望舒身邊。
心中的?不?安和迷茫愈來愈盛,秋望舒皺起了眉頭,耳邊似乎又?要響起那陣尖鳴。
可是?她卻並不?是?朝秋望舒而來的?,走到秋望舒對麵後,她側身朝素華南躬了躬身。
看見她入城的?一瞬間,素華南便趕緊轉過頭去,可即便這樣還?是?被她認了出來。
“素掌”
“門”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素華南的?咳嗽聲打斷。
“什麼掌門,叫前輩就行。”
定定地看著麵前的?人,明明沒有見過,可秋望舒的?心裡卻清楚地認得她的?名字。
潛龍門首徒,蘇臨鏡。
楞了一瞬,蘇臨鏡很快便反應過來,詢問?起素華南身邊的?兩人:“素前輩,那這位是??”
蘇臨鏡入門時?,秋臻早已離開中都,所以素華南也不?怕蘇臨鏡將她認出,“一個老朋友,來中都看我。”
並沒有因為秋臻的?常人打扮而怠慢,蘇臨鏡抬起了劍,恭敬地頷首道:“前輩”
自?己此?次是?前往中都參加群英賽的?,想起自?己還?未,蘇臨鏡“晚輩先?回……回去收拾,明日再來親自?拜會!”
“快去吧”
心虛地朝蘇臨鏡擺了擺手,素華南在背後嘟噥道:“彆學的?老氣?橫秋的?。”
蘇臨鏡離開地毫不?猶豫,轉身前,也隻是?同樣對秋望舒微微頷首,並沒有一個多餘的?眼神,似乎她們確實是?素未蒙麵的?人。
看著她駕馬而去,秋望舒不?禁喃喃道:“她不?認得我。”
聞言,素華南和秋臻一同詫異道:“那你又?怎麼會認得她?”
秋望舒不?止認得來人的?身份,她心裡還?有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她蘇臨鏡的?來意。“她是?來參加群英賽的?。”
耳邊的?尖鳴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可是?從秋望舒心裡卻湧起了越來越多的?東西。
她記得還?有一個打紅傘的?姑娘,喜歡纏著她,一開始會叫她“阿朝”,後來又?“阿望阿望”的?叫個不?停。
她愛笑,看重朋友,還?會很自?豪地告訴所有人,她來自?南蘭章。
在兩人驚訝的?眼神中,秋望舒想起了越來越多的?事情。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南蘭章來的?玉小茶,還?有……”
不?止,不?止,她忘掉的?不?止這些,心裡的?聲音這樣告訴她。
腦海中似乎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一個非要她睜眼看清楚一切,另一個又?要她壓下所有湧上的?記憶,永遠地留在這裡。
眼前一片昏黑,甚至連秋臻都是?模糊不?清的?。
可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一個耳邊墜著一抹琥珀色的?人。
她記得在一片蒼綠間,那人揚起下巴,神色很是?不?屑,“你們開不?了這陣門,要是?不?想在這兒耗著,就彆在門口堵著!”
可還?沒等她看清那人的?麵孔,眼前的?場景卻不?知為何又?換成了沾滿血色的?灰白,在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中,她用儘最後的?力氣?告訴自?己,“秋望舒,我們都是?不?能回頭的?人”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
銳痛幾乎將她撕裂,如果不?是?秋臻拉著,秋望舒幾乎跪倒在地。
冷汗自?鬢角一滴滴地砸下,秋望舒抓皺了秋臻的?衣衫,痛苦地拚湊出了一個名字:“還?有……林,林恣慕。”
可是?,林恣慕呢?
她記起在江上她第一次把白糖糕遞給林恣慕,也記起了棄月城時?她追上來對著自?己質問?道:“來的?時?候是?一起來的?,現在誰同意你丟下我們自?己跑的?!”
她把自?己看作同伴,她是?能懂自?己的?人,可是?自?己為什麼會忘了她,忘了這麼多事情呢?
可是?不?止,不?止林恣慕,那絲毫不?打算停下的?銳痛告訴她,她似乎還?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秋臻焦急的?聲音和耳邊尖鳴突然消失,在安靜下來的?一瞬間,她聽到一個叫她遍體生寒的?聲音。
“林恣慕?”
白著一張臉抬頭看去,素華南和秋臻不?知何時?消失在了自?己的?麵前,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紫衣,與狼狽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麵上露出一個熟悉得令人作嘔的?笑容,秋望舒愣在原地聽著她告訴自?己:“阿望,林恣慕因為你死?了啊。”
“你不?記得了麼?”
秋望舒的?臉色越來越白,她的?話語卻沒有絲毫停頓。
“你也沒有用《息緣劍法》救她,所以她死?了啊。”
似乎執意要秋望舒想起那染血的?胸口,麵前的?人碰了碰手中的?劍,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死?在了你的?麵前。”
記憶驟然回籠,刹那間,秋望舒記起了冰冷的?水窪和漫天的?黃葉,還?有黃葉之間,那把貫穿林恣慕胸口的?長刀!
秋臻再次消失的?恐懼被胸口滔天的?恨意掩蓋,殺意盈滿了她的?每一寸肌膚,秋望舒憤然爬起,紅著一雙眼撲向了身前,“丁淩泉——!”
“阿望!”
看到差點跌下床榻的?秋望舒,易君笙放下藥碗,立馬扶住了她的?雙臂!
秋望舒已是?昏迷了三日,她高熱不?退,內力亂行,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卻猛然坐起,全身卻爆發出駭人的?殺意!
她甚至分不?清麵前虛實真假,將扶住她的?易君笙當做了丁淩泉,蓄起狂亂的?內力便要向易君笙擊去!
易君笙守著她已是?三日未睡,方才勉強躲過她的?一擊,現在又?哪有力氣?再製住被仇恨衝昏頭腦的?秋望舒呢。
可是?眼見秋望舒嗚咽著朝門外衝去,易君笙隻能咬牙將秋望舒拉進了懷裡!
她高熱未退,眼神也並不?清明,易君笙怎麼能讓她像這樣跑出門去!
沒有出掌相擊的?餘地,秋望舒隻能像一頭困獸一般胡亂掙紮,嘴裡發出痛苦又?含糊的?聲音。
易君笙怎會不?明白她的?痛苦呢,她的?臉頰緊緊地貼著秋望舒的?脖頸,她知道那裡麵澎湃著怎樣的?自?責與恨意。
她沒有辦法替秋望舒承擔這些幾乎攪碎她的?恨意,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將秋望舒抱緊,用自?己的?身體承受了秋望舒所有的?力勁。
可是?秋望舒已然分不?清了,她隻知道麵前的?人是?她恨到了骨子?裡,絕對不?能再有一絲猶豫的?人。
所以,在易君笙箍住了自?己的?手臂時?,她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了下去!
掙弄間,聽見動靜的?玉小茶和蘇臨鏡也開門闖了進來。房內一片混亂,秋望舒的?手腳還?不?斷地掙弄著,她似乎已經?極力克製著不?去捶打抱住她的?人,可是?她被恨意填滿的?本能卻讓還?是?讓她下了狠勁。
甚至於連蘇臨鏡都不?能將她拉開。
看著失去理智的?秋望舒,玉小茶心中的?最後一根弦終於在此?刻崩斷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夕之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現在又?要再看著秋望舒成這幅樣子?麼?
無力地滑落在地,玉小茶無助地哭喊道:“阿望!”
聲音中的?絕望都快將外麵的?風聲蓋去,玉小茶泣不?成聲,隻能看著秋望舒紅著眼,一次又?一次地往門邊掙去。
“可是?,那是?易君笙啊!”
玉小茶撕心裂肺的?聲音回蕩在房間中,也清楚地傳進了秋望舒的?心中。
回音落下後,她漸漸地停止了掙紮,幾瞬後,緊貼的?肌膚上傳來了一陣突兀的?濕意。
易君笙意識到,是?秋望舒流淚了。
似乎已經?意識到緊緊抱住自?己的?人是?誰,秋望舒的?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沒關係阿望……”
將秋望舒的?頭摁在自?己的?肩窩,易君笙忍著肩膀上傳來的?刺痛,安撫著懷中的?秋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