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實際上很是擔心太子的腿傷。太子本人口中是問不出什麼的,照顧她的使女們亦未必會告知她實情,然而越是這樣小心謹慎的氛圍,越是透著不尋常,眼下有機會讓太子散散心,她當然願意同去。
太子那頭呢,也正琢磨著要帶她往什麼地方消遣去。論看熱鬨,那去幾條繁華大道瞧瞧逛逛,買幾樣可意的市井玩意兒,自然是最熱鬨的,不過人多了,就難免魚龍混雜,她一個姑娘家,自己又帶著傷,實在不算方便。
像太子自己平日裡同一群官宦子弟來往,通常是在他那姑表兄弟薛盟的一處園子裡——說起來堂堂一國儲君,尊貴僅次於帝後,名下竟一處產業也沒有,不獨自己不興建,旁人來依附投名的更萬萬不能收,既怕被彈劾斂財,又怕被彈劾結黨。
薛盟那掬芳館裡的景致倒好,隻不過太子覺得,從一個園子挪到另一個園子去,縱然布局兩樣,到底看著乏味,不能算散心,寶珠未必喜歡。
這樣一說,他還真想不出寶珠喜歡些什麼,平日裡偶然送點東西,也是依自己的喜好來的。
從前他還為此喪氣過,好像寶珠待自己總是一時冷一時熱,說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又仿佛不是;說她當真不待見自己,仿佛也不是。如今一反思,多少有他行事一貫獨斷專行的緣故吧?
便擇了空特意問寶珠,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寶珠笑著思索了一會兒,說:“這時節荷花開得好,不如找片清淨地方泛舟去?”
她想著出去遊玩,免不了要多走動,太子的腿傷不便,心裡徒添不樂,若是坐船,一路上大可乘馬車去,水麵上風景又好,又少人打擾,不怕暴露了身份。
太子亦覺得這個提議甚好,點頭道:“那我便讓他們準備起來。”
這初夏季節正適合遊湖,太子無意驚擾百姓之樂,不過在自坐的船隻外,前後又各有一隻小船扈衛。
三條船首尾相連,他和寶珠坐的這一條上便不用人劃槳,清清靜靜地隨波搖蕩。船艙兩邊開有窗,垂下水墨綾子幔帳來,一邊拉嚴實了遮擋太陽,一邊略揭開些,便於觀賞湖麵的風光。
寶珠手裡握著柄輕巧的菱花形絹扇,慢慢地搖腕送風給二人,手腕上兩隻白玉鐲子偶爾相碰,發出玎玲輕響:這些穿戴都是太子替她置辦下的,她去皇陵時怕被人挑眼,隻帶了一套換洗衣裳,後頭病了哪還顧得上這些,纏綿病榻弄得頗狼狽,太子見了氣不打一出來,索性全給丟了省心。
這份人情寶珠隻得欠著,還也沒法兒還,非較真要還,反而下他的臉麵:堂堂太子,難道還在意這些不成?
罷了,第一次出來遊玩,何必還惦記著這些無解的煩憂?
矮桌上爇著的蘇內翰貧衙香將儘——因為不似其他衙香,一貫以昂貴的沉香為主香,故戲稱一個“貧”字——寶珠向太子道:“這會兒日頭高了,把外麵荷葉荷花連同露珠的清香氣都帶出來了,咱們便不熏香吧?”
太子點頭說“好”,心想:原來她喜歡返樸歸真的意境。
遠處一隻敞篷船往這邊駛來,被前頭的羽衛扣住了盤問,說是兜售鹽水筍豆和綠珠香液的船商。
寶珠因問:“什麼是綠珠香液?”
太子道:“南邊有以綠豆為曲釀的豆酒,其中淮安城最出名的便喚作綠珠香液,入口甘甜,也不易醉人。隻不知傳到都中還正不正宗。”前朝禁止百姓私造私賣酒釀,今上登基後,為一改民生凋零的局麵,特意放寬來,允許民間釀售,由官府征收一定的賦稅,以免商賈牟利泛濫,糧庫不充,而今已初見成效。
又說:“讓船家篩一壺過來,你略飲些也不怕,嘗嘗鮮吧。”
那邊船上幾名羽衛也知情識趣,知道殿下出來一趟,當然要體會一番野趣,早將那小船上的東西各樣都買了一堆,查驗過後,正要送過來。
寶珠起身走過去,將湘妃竹簾打起一線,接了盛著酒壺並幾碟筍豆的漆盤,一一擺在桌上,這些器具都是他們自帶的,不用擔心不潔淨。
太子看著她一襲天水碧的衣裙,嫋嫋立在自己跟前,行動間裾擺微漾,真如湖麵的漣漪般,叫他心裡生出一種眩暈感來,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依稀碰著一截兒輕羅,轉瞬又流水似地滑過。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強自鎮定地站起身,往船尾踱去。
寶珠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也捕捉到了空氣中緩慢發酵的曖昧。她擺好杯箸,猶豫片刻,又走到窗前,將幔帳全打開了。
夾雜著荷香的初夏熏風拂來,湖麵上閃爍著金烏的碎芒,蟬鳴聲漸起,稍顯躁動的一片生機盎然裡,無人能不被這股喜悅動容,包括大病初愈的她。
太子重又返回艙中,含笑將一簇紫藍色花簪在她的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