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悲痛欲絕,竟一病不起,連為趙太後治喪之事亦無力過問,全憑司禮監掌印王遙做主。
“陛下真乃至孝至純、至情至性之人。”王遙眉峰微揚,而後拿起禮部為趙太後擬的幾個諡號,抿唇斟酌起來。
本朝後妃諡號,循例為獨諡加帝諡。先帝諡號為“惠”,頌其柔質慈民之德,王遙思忖一時,提筆蘸了靛藍,圈出“莊懿”二字,卻仍覺得不足:
“這個懿字未免泛泛,改作勇毅之毅最貼切。”
堂下眾人皆不解其意,然則朝廷內外無一處不是九千歲的一言堂,誰敢為區區宮眷發異議?於是定下諡號為莊毅惠皇後。
一時大臣們議完事散了,王遙撂下筆,旁邊的小內侍忙端來銅盆手巾,跪在地上伺候他淨手。
王遙慢條斯理地將手拭乾,站起身來,說:“我去瞧瞧陛下。”
他有在禁中乘輦的特權,這兩年因為勞於案牘,身體不如從前,便也卻之不恭了。小幺兒們前呼後擁的,一行人奉著轎輦到了含象殿。
國喪之中的暑日,死寂又溽熱。前些天盛開的花兒全都掐去了,隻剩下些蔫頭耷腦的老綠。
王遙下了輦,略一擺手,阻止了殿外內侍們的通傳,得知皇帝這會兒在後麵拾翠館裡小憩,便自己悄然走過去。
一絲風兒也無,蟬都噤住了,關門閉戶的拾翠館裡有一兩聲竊竊私語,聽不清說的什麼,聲口則像是皇帝身邊那個昭昭。
蒙著素白窗紗的鏤空槅扇裡,隱約瞧見皇帝執著她的手,低聲說:“你隻管放心……”
王遙臉上不禁露出一分輕笑,沒有現身打擾這二人。
“皇後這幾日如何?”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這尊貴的兒媳來。
“皇後娘娘倒是哭得厲害。”答話的是王遙的乾兒子,司禮監孫秉筆,“也是人之常情麼,宮裡頭就屬趙娘娘待她有幾分真心了。”
“這是什麼話?”王遙皺眉道:“千尊萬貴的主子娘娘,被你說的可憐兒似的。”
孫秉筆自知失言,連忙狠狠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叫你胡唚!爹爹教訓得是。”他暗暗覷著王遙的麵色,隻見這位九千歲臉上有一種琢磨不透的表情:“這回,好歹能見著將軍夫人吧?”
儀貞不敢去猜,這是否就是皇帝口中的有機會。
趙娘娘春秋鼎盛,偶然一場風寒原不至於令她病倒,究竟是什麼逼迫她如此?
殺人須誅心。她的心病是什麼?
宮中浸淫了好幾年,某些潛滋暗長的風聲她不是沒感覺到,但是,她始終不願將唯一可依靠的長輩想得太不堪罷了。
誰又能說,那些改弦更張的依附,不曾令她、甚至令皇帝受益一二呢?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對她的評語:“記恩不記仇,是有福氣的姑娘。”
小時倒罷,如今長大了,又是這般境遇,似乎會顯得是非不分。
但若真能見到母親,她內裡濃重的期盼又蓋過了些許的愧怍。
或許,還不隻是母親。
皇帝忍辱負重,總不可能僅僅為了讓她與親人團聚一回。
案前的旃檀香遠益清,抄經的狼毫卻岔了神——她有很多年不曾寫過一封家書了。
“父親大人鈞鑒:
女自蒙天恩,忝居宮中,未得儘孝膝下,已六年又二月矣。長風玉門,夢猶不至;北堂萱茂,咫尺難及。何能不日夜垂淚?
今山陵崩,女心有惶惶,蓋因德薄福小,既失庇佑,鮮不及矣!女無為無執,唯望父親大人勿以此不肖女為念,鎮邊濟民、善自珍重。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女儀貞再拜。”
孫秉筆不知信上究竟寫的什麼,隻得按捺住心緒,聽候九千歲的示下。
王遙看完,將信紙細心疊好,原樣裝回封筒中,道:“通政使柴擎,仿佛他家獨女與謝大將軍長子有過婚約。”
孫秉筆說“正是”,柴、謝兩府是通家之好,近來因商議莊毅惠皇後喪儀,柴擎時常進宮,皇後方才有機會請托他寄出這一封家書。
柴擎為人謹慎,自然不敢繞過司禮監傳遞消息,甫一接手,便呈上了王遙的案前。
王遙衝地下的小內侍擺擺手:“既看過了,便送出去吧,彆耽擱久了。”
小內侍領命去了,孫秉筆仍不放心,問道:“爹爹,這信果真沒有不妥嗎?”
王遙一笑:“皇後難道不知這信必要從我手底下過一遭?”
那不是位喜歡以卵擊石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