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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醜 青城山黛瑪 60613 字 4個月前

第31章 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 正是要務巨萬的時候,她再?不多賴一會兒,越發連跟皇帝說話的機會都找不著了。

嘴上倒說得好聽:“猗蘭殿添了許多人手?, 氣象一新, 我?還沒向陛下謝恩呢!”

皇帝“哼”了一聲, 走到桌邊倒茶喝。

“我?來我?來。”儀貞尾巴似的又纏上來, 一麵奪得茶壺來斟, 一麵道:“我?白白仰仗著陛下的洪福, 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 分不了什麼憂,這些個雜活兒上就讓我儘儘心吧!”

她曆來是這樣的, 嘴甜心空。皇帝決意不當真?, 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兒是初一,朔日大朝?”儀貞手?上忙活, 嘴裡猶不閒著,選了個便?於拍馬溜須的話頭。

皇帝唇角微動, 又矜持地壓平了, 唯有隱約的笑意漫上眼眸——這是他登基後,第一次在太極殿麵見廷臣。

而對一些大臣們?來說,距離上一次見到龍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曆經過的春秋還要長。

立皇帝至此屍骨無存, 也許大殿匾額後頭還殘存著他流下的血汙,但?那終究無傷大雅了。它們?不過提醒著年?輕的君主, 他終於剜去了這跗骨之蛆,決計不會讓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們?的神色各異, 他也儘收眼底,因為對赤膽忠心四個字並不奢求,倒沒有十分耿耿於懷。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官做宰,不過是更光鮮一等的利而已,於己可以改換門庭,於人可以執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黨鷹犬外,那些曾經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還堪用,不妨姑且用著。

其實?,對於謝家,也應當如此。

他抬起眼,不動聲色地看向儀貞。

儀貞渾然?不覺,側對著他正專心剪燭花——她喜歡這活計,銅鍍金的剪子在焰火裡一挑,折出五色光芒來,像展翅的翠鳥。

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①。

她心弦一顫,猛地回首對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對著皇帝念了兩句詩?

內容實?在記不得了,隻是如今隱約覺得,頗為大逆不道。

但?從皇帝今兒的臉色來看,又像是沒有這回事。

她心裡驚疑不定,麵上還作著一副洗耳恭聽的假象:“翳散嵐止,天?高地闊,陛下可以舒懷了。”

“朕盼著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應,禮尚往來,說:“你應當也一樣,皇後。”

儀貞覺得他聲口不大對,但?皇帝隨即又說:“過幾日便?是端午,請謝夫人進?宮一見吧。”

她全然?懵了。歡欣狂喜一類的字眼皆想不起來,且太狹隘,無法詮釋她此刻的心境,她發覺自己緊抓著皇帝的手?,宛若要追問一聲:“真?的嗎?”

不,不,不能這麼問。君無戲言啊!

不用皇帝再?開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躍不已地告辭出來,無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無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來。

沿途宮燈盞盞,點點碎芒撒了滿路。她不是貞靜持躬的皇後,她是元夜裡滿街嬉鬨的孩童。

但?李鴻覺得無妨。他囚不住她,謝家可以——那個對她置若罔聞近十年?、依然?讓她魂牽夢縈的謝家。

“…阿娘不愛吃尋常的粽子,嫌擱在胃裡難克化,作酸。”儀貞不睡覺,拉著上夜的慧慧絮叨個沒完:“咱們?也不給禦膳房添麻煩,屆時自己來做就是。慧慧,你吃過山藥泥壓的粽子沒有?”

慧慧笑著搖了搖頭,說“沒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藥養胃嘛。”儀貞繼續給她比著:“削了皮兒蒸熟了,碾成泥,裡頭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類的,隻借個粽子的模樣,應景兒罷了。不但?阿娘吃著相宜,我?和?二哥哥也愛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極了街麵兒上賣的糖葫蘆。我?們?家裡不讓吃外頭的糖葫蘆,就因為二哥哥鬨過一回肚子…”

她漸漸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兒開始打架了,腦袋也微微左搖右晃起來。儀貞再?一瞧西洋鐘,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這個樣子吧,然?而是當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間歇下,她繼續窩在床被裡獨樂樂。

外命婦是不能在宮中?過夜的,但?願初五是個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曬著人了,阿娘可以來得早一些,離開得晚一些。

儀貞憧憬著、期盼著,要洗文旦浴、要飲紫蘇水、要係長命縷、要佩辟邪囊…佳節吉日又恢複了年?幼時的樂趣,不再?隻是冰冷而繁瑣的習俗章程。

那麼,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誰輕輕捏了一下,勻出一個小小的、鬱鬱的褶兒——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過他留戀不忘的?

王遙斃命前的那番話重又在她耳邊響起,如鴟鴞桀桀,不懷好意。

按著皇帝當時的回答,對於趙娘娘是他的生身母親這件事,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果然?嗎?

為時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絕多年?的不聞不問,哪一種?更痛呢?

儀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犧牲更殘忍的,是功虧一簣的犧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裡,李鴻眼中?深重的自我?厭棄。

打這天?起,儀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點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見著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勝糕、兩支芍藥花、五色線編的絛子…甚或什麼也沒有,就假模假式的噓寒問暖兩句。

“謝儀貞,你就這麼閒?”簷下門上的簾子近來都換了金絲竹的,清爽又敞亮,映著榴月絢麗的夕霞,彆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長廊走來,還沒進?屋,隔著竹簾就能瞧見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綠綠。

儀貞聞聲回頭來給他蹲禮,隨口反駁道:“那倒不是。給陛下送東西又耽擱不了多長時間。”

聽聽。任何?一個知禮的人,這時候不應該說,再?忙也甘之如飴,定要抽空來這一趟嗎?

皇帝今兒已經為新科進?士的調任費了一整天?的神,實?在怠懶和?她鬥嘴了,隻問:“做什麼來了?”

“哦,下帖子來了。”儀貞畢恭畢敬地取出描金勾蠟箋請柬,雙手?奉上:“明日端陽,後宮眾姊妹在猗蘭殿設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脫口而出就是拒絕,隨即像是自覺太無情了,遲疑著補上一句:“明日要到東苑去,看群臣擊球射柳。”

“哦。”儀貞反應過來,從前皇帝與內宮得以同觀表演,是因為趙娘娘這位長輩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節。

他的煩心事兒夠多了,儀貞不好再?做出傷懷的樣子來,隻好輕描淡寫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儀貞所願,是個風輕日暖的好光景。

儀貞一夜沒睡,這會兒倒還精神百倍,穿著身艾虎五毒紋補子,就立在正殿門前張望著。

“還早多著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過來笑勸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妝出府呢,也得等著開宮門不是?”

儀貞點點頭:“是這麼個話。寧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讚同歸讚同,她還杵在原地翹首以盼。

甘棠無法,背過身一招手?,讓蒲桃拿來兩柄新製的扇子,一左一右地為儀貞送涼。

節令補子還算不得盛裝,這時辰她已經微微感到熱了,阿娘鳳冠霞帔,又當如何??

儀貞偏首,向甘棠道:“找兩個穩妥人,抬一架軟轎候在嘉猷門邊上——母親有了年?紀,實?在走不得這麼遠的路。”

橫豎女眷堆裡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後彆的妃嬪們?有娘家人進?宮,也給這麼個殊榮,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澤廣施了。

又看了好幾遍時候,直到辰時中?,慧慧方從猗蘭殿外疾走回來:“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儀貞忽然?覺得兩腿發軟,邁不開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與蒲桃便?從旁攙住她,卻沒有領會到她要下台階去的意思。

她望著她的母親,鳳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肅穆地向她走來,止步在宮人擺好的拜氈前,從容不迫地屈膝行禮…

“阿娘!”儀貞抑製不住地奔過去,彎腰伸手?,不要她當真?跪下去。

謝夫人卻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讓我?把禮數做完!”

儀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隻好呆呆地看著,由著母親把額頭恭順地貼到磚地上——她避開了一步。

謝夫人以手?撐地,緩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腳有些酸疼,儀貞總算反應過來,又伸手?去扶她。

這下謝夫人沒再?回絕,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低聲喚道:“蒙蒙…”

這是她闊彆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歡父親為她取的“儀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貞潔自持外,再?沒有彆的品德可稱頌,便?特意選了這麼個乳名來平衡,不是“宴坐雨蒙蒙”,是“禾役穟穟,麻麥幪幪”。

她“哎”了一聲,咧嘴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

“我都讓人把轎子給您抬來了。”儀貞唧咕道。

君臣之禮分說完了, 進?了後殿,自家人就不鬨那些虛頭巴腦的。儀貞攙著謝夫人往自己寢居裡?走,一麵囑咐甘棠:“茶就不用了, 倒一盞溫溫的紫蘇熟水來, 點心隻要我昨兒說的那個山藥粽。”

女兒?大了, 行事?頗有主張, 謝夫人聽在耳中, 不禁感慨萬千。坐下來抬眼細瞧她, 柔聲說:“我知道你心疼阿娘, 可哪有臣下坐著轎輦,大搖大擺進天子後院的?”

儀貞道:“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將來其餘宮眷戚家進?宮, 也是一樣地體諒她們,難道還有誰損人不利己,非拿這個做文章嗎?”

謝夫人正色問:“王遙跋扈豪恣、作繭自縛, 也是後宮構陷?”

儀貞一時默然——她自覺和李鴻相處日久,鬥嘴耍賴是常態, 險些忘了他是威勢不容挑釁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來湯點過來, 儀貞忙接過手,奉到謝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嘗嘗我叫小廚房做的山藥粽兒?,全按著咱們家的法子來的呢!”

謝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 方才嗔道:“你呀!”

女兒?在宮裡?舉步維艱這些年,謝夫人沒有一日不肝腸寸斷的, 但日子還得平心靜氣地過,不能流露出一絲哀愁來——哀愁即是怨懟。

奸佞當道的時候, 皇後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時候,皇後照舊是苦差。

蓋因一位經?天緯地的帝王,未見得也是一個知冷知暖的郎君。

謝夫人憐愛地撫了撫儀貞的臉:她的小女兒?,已經?完全褪去了孩提時的稚嫩,這是自哪一日起、悄無聲息的改變呢?這張剔透如春雪的標致臉兒?,落在母親的眼裡?,隻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憐。

她當然是受了許多苦的。不過謝夫人想,這孩子打小有一點好,心胸開闊,不記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轉間?,還透著那麼?一份率真坦然,說話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當著親人的麵兒?,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麼?說什麼?。

這是她的福氣嗎?若嫁到和他們家差不多的門頭去,自然是的。一家子無論兄弟幾個,總是有長短,妯娌之間?便難免有比較、有算計,就得像她這麼?著,大而化之之謂聖。

可她嫁到宮裡?來了。宮裡?講究的不是一味以和為貴,蓋因放在頭一樁的要義就不是情誼,是規矩。

她瞧這猗蘭殿的宮人們,倒是個個有規矩,儀貞在人前也有當家做主的氣勢,那麼?私底下,鬆快一點就鬆快一點吧。

儀貞乍然見了母親,原還想跟小時候一樣,依偎在她跟前,可杵到跟前好一陣兒?,才不大甘心地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麼?高了,若還彎腰躬身地去挨著母親,似乎不太好看。

這才依依不舍地,坐到謝夫人對過的椅子上去,眼巴巴兒?地看她用自己準備的湯點。

謝夫人飲了一口紫蘇熟水,覺得很?是熨帖,一抬頭又看見她的蒙蒙,簡直像做夢一樣,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笑著摸一摸她的頭發?,卻礙於她頭上繁麗齊整的雲鬢花釵而作罷了——她曆來是愛美的小丫頭,可彆給她碰亂了。

謝夫人即便是對著自己,亦掩飾著那份深憾。

她含著笑,聽見儀貞又說:“阿娘昨兒?個也沒睡踏實吧?正好在我這兒?偏一偏,等醒了,咱們傳皮影兒?來看。”

謝夫人奇道:“既然是闔宮開宴,怎麼?能撇下其他人呢?”

“客隨主便嘛。”儀貞撒起嬌來:“阿娘不知道,後宮裡?人不多,隻一位貴妃、一位婕妤,另有兩個還沒從?湯泉行宮回來呢!我想多和阿娘自在待一會兒?,就叮囑了宮人,晚些再請她們來。”

這也罷了。謝夫人因想起一事?來,瞧了瞧四周,又壓低了聲音:“蒙蒙,阿娘問你一件事?。”

她對儀貞招一招手,儀貞俯身,聽見她極快地說了一句話。

“沒、沒有…”儀貞覺得這話像小時候二哥哥捉弄她,撒來一把蒼耳子似的,勾住她耳朵就撣不下來了,刺刺麻麻的,渾身都不自在。嘴上否認著尚不足,又搖搖頭,試圖把這種古怪的滋味甩開。

謝夫人了然,越發?有了底兒?:“那,你想不想回家去?”

“啊?”儀貞起先沒反應過來:“想自然是想的,家裡?的好,哪兒?也不能比——可是,出宮一趟麻煩著呢!隻能讓您受累些…”

謝夫人擺擺手,示意?她不是這個意?思。

儀貞恍然大悟,皺起眉來:“阿娘,您不會聽說了安家的事?兒?吧?誰傳出去的?”

“沒傳出去!”謝夫人也知道此事?乾係重?大,急忙道:“安家二房夫人,和你外家沾點兒?親——就是‘那一位’的嬸母。前回有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做壽,沒能來,過後上門賠罪時隱晦提了一句,是人家道歉的誠心罷了,並沒有隨處亂說。”

儀貞“哦”了一聲,稍稍放下心來,接著覷了母親一眼,斟酌著解釋說:“放還安婕妤,是因為安大人在清掃宦黨時出了力,特意?求來的。”

謝夫人眼裡?的神采頓時黯了下去,她撇開臉,拿帕子擋了一擋:“終歸是…咱們對不住你!”

“阿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儀貞急道:“從?來沒聽過,男人家保疆衛國?,倒是對不住家裡?人的錯事?了。

她站起來,蹲到謝夫人麵前,搖一搖母親的膝頭,逗著她寬懷:“再者說,爹爹手裡?頭有兵,女兒?說話的底氣都足些。昔日那王掌印再囂張,對女兒?還是客氣的。”

說到這兒?,儀貞倒覺出幾分愧疚來:“前兩日,我沒料到阿娘能來,乾了件自作主張的事?兒?。”

謝夫人勉強斂住悲色,這才能答她的話:“你已獨當一麵多年,做什麼?,自然有你的道理。”

儀貞抿了抿嘴:“我替爹爹,乞了骸骨。”

怪道今日許了她們母女團聚。謝夫人用力握住儀貞的手:“你做得對。”

“可是,陛下對我這話置若罔聞。”她隻想著要替謝家表忠心,如今細琢磨,忠心怎麼?表,也該有講究,若派不上用場,彆人哪會放在心上?

“朝堂上的應對,咱們是不通的。話要說幾分、留幾分,隻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懂拿捏。”謝夫人忖了忖,說:“事?關重?大,信上說不好,等你爹爹和大哥哥回來了,咱們好生商量才妥。”

儀貞驚喜連連:“爹爹和大哥哥也要回來了?”

謝夫人唇角微沉:“早前將棲霞郡君與你二哥哥做了婚配,不知如今還有沒有變數…若就這麼?定下,自該回來籌備迎親的事?兒?了;若是要改,也總有個要改的說法。”

儀貞聽到此節,頓覺悵然,有心再問一句俞家,就見慧慧、甘棠幾個笑吟吟走進?來,回稟說貴妃攜武婕妤到了。

頭裡?下請帖給華萼樓,是禮數周全的做法,儀貞原知道沐昭昭愛清靜到了避世的田地,無意?三番兩次地勉強拗著人家來同她們隨喜。

卻不料沐貴妃這般賞臉,一時喜笑顏開,暫且把方才那點煩憂給拋遠了,挽著母親出了寢間?,掃榻相迎。

沐昭昭亦穿了件檀色灑金艾虎補服,胸補上二虎相對,越發?襯出她幾分嬌怯來。舉止倒很?是端莊,領著武婕妤一道上前來,行禮如儀。

儀貞如常安坐著,謝夫人卻不肯與她同在主位,向兩位宮眷還了禮,便要陪坐在下首。

儀貞不依,還未開口,沐昭昭先含笑勸說:“論尊卑,夫人乃是中宮之母;論長幼,更應以夫人為先,何必如此拘禮呢?禮法之外,也有人情麼?。”

儀貞一聽,暗中嘖嘖稱奇,心想隻怕李鴻都沒得過貴妃這般溫言軟語,她何德何能,竟為皇帝之先?

殊不知沐昭昭壓根兒?不是衝著她的麵子。無非是自幼入宮、骨肉分離至今,已散落難尋,聞說皇後母女相見,一時感懷身世,方才破天荒地來到這猗蘭殿。

無論如何,眼下湊了個雍雍穆穆。沐貴妃隨和體貼,武婕妤本就是棵牆頭草,被皇帝整治得很?會看風向,大家寒暄著,場麵頗為融洽。

正宴開在猗蘭殿的小花園兒?裡?,地界不大,勝在紅香翠濃得可喜,人少?了也不顯清寂。

女眷們都吃不了許多,不過一概應景的菜肴果?點大家嘗一嘗,各人又分一杯雄黃酒,略沾沾唇兒?。

儀貞因為喝酒鬨過兩回笑話了,這時候有些敬謝不敏,杯沿碰了碰嘴皮子,便擱下來,扭頭和母親說話。

沐昭昭這種向來滴酒不沾的反而不知深淺,實打實地喝了一口,一股熱辣之氣直衝天靈蓋,震得她暈頭轉向,定了一陣子神,方勉強支撐著身子站起來,向儀貞告罪,說要走一走透透氣。

儀貞笑應了,又讓跟著的芝芝留神些,彆讓貴妃貪涼吹著風。

她倆退下了,武婕妤有樣學?樣,也溜下席來,倒不往遠處走,隻對儀貞提議道:“娘娘,咱們讓小宮女兒?鬥草玩吧!”

鬥草分文鬥武鬥兩種,文的比心活嘴快,武的就純粹比力氣了。後妃擱草地上玩這個,到底不合身份,通常就叫小宮女兒?代勞,自己在旁邊出主意?。

儀貞說:“你先玩兒?吧,我一時再來。”

武婕妤暗撇撇嘴:有娘親陪著真了不起。

堆出一臉笑來,朝那母女倆蹲了蹲禮,武婕妤順手招來兩個小宮女:“咱們往那邊去,那兒?花多。”

“咱們這兒?樂嗬,皇後娘娘怎麼?不派人問候問候陛下呢?”小宮女裡?有個多話的,一邊在花叢裡?挑揀,一麵還操這些淡心。

武婕妤正舉著一朵梔子輕嗅,聽到這話心裡?就犯怵,斥道:“顯著你舌頭長是吧?再饒舌就給你剪嘍!”小宮女抿緊了嘴,再不敢開口。

另一頭沒了外人,謝夫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儀貞不便說皇帝的心病,隻道前朝自有安排,不必去打擾。

謝夫人有些犯難:以她的本心,巴不得女兒?立時離了這牢籠,往後跟李家半縷兒?瓜葛都沒有;可按眼下的情勢,蒙蒙暫時還在那位手底下討日子呢!哪能真這麼?眼空心大?

這位翰林家的小姐,自打嫁進?謝家,萬事?都有丈夫在前頭擋著,公婆的威壓、妯娌的刁難,那是一樣也沒嘗過。如今年近半百,倒要替女兒?支起招來,實在為難她。

儀貞卻不怎麼?費思量,“嗐”了一聲,說:“阿娘放心,我都考慮到了的。一大早我就讓宮人去含象殿留了個口信,若陛下得了空,又有興致,請他老人家賞光來我這兒?坐坐,酒膳都備著呢。”

若是旁人去知會這麼?一聲,未必牢靠。她特意?讓慧慧去說的,不怕孫錦舟不上心。

這就叫知人善用嘛!

第33章 三十三

稍晚時候, 沐昭昭的宮女來回稟,說貴妃實在不勝酒力,不能再作陪, 請皇後見諒。

儀貞說無?妨, 又讓送了醒酒安胃之物到華萼樓去, 至此宴也就散了。

日頭早過了中?天, 每往西偏一分, 儀貞的心也就往下墜一分。自己亦覺得拿所剩無?幾的團圓時刻來發離愁彆恨, 是很不會算賬的行為, 便強壓下思緒來,回到屋中?, 果然讓傳皮影兒來, 再與阿娘消磨一陣。

相?比之下,雜劇較為喧鬨,又大張旗鼓的麻煩, 不如皮影戲,兩三個人在亮子後麵演, 念白唱詞都是喁喁低語的, 適合親近的人靠在一處,靜下心來看著、閒話著。

儀貞著意要?挑一出?令人捧腹的,且不能有什麼團圓相?會的字眼?兒,把戲單子從頭翻到尾,同謝夫人道:阿娘, 點這個豬八戒背媳婦兒吧!”

謝夫人忍俊不禁,掩著嘴直笑:“這孩子…”

是啊, 多孩子氣的品味,要?是在家裡, 長?輩們都?在,哪論得到她點戲。即便是逢十的生辰上,給小壽星一點兒優容,也不叫演這種?的,小子丫頭們倒看得嘻嘻哈哈了,他?們這些?爺娘叔嬸的一邊兒呆坐著不成?

可如今不同了,就依她吧。

謝夫人說好,地心站著的宮人忙去傳話。少?頃,五六個皮影藝人進門來給儀貞見禮。

擊鼓撥弦的且不提,看頭主要?在這拿線的三人身上——他?們提著的分彆?是八戒、貌美小姐和齊天大?聖。

儀貞愛看的是那勻紅點翠的小姐,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美的,威風凜凜的大?聖也要?退居其次,更彆?說憨頭憨腦的豬悟能了,博人一笑而已。

小姐捂著嘴,開始輕移蓮步往後退了——原是大?聖幻化出?來的,就為戲耍八戒。這是最關鍵的戲核兒,幾句嬌滴滴的唱詞可不好掌握:要?騙得過局內的老豬,否則引不進圈套;又要?騙不過局外的眾人,否則逗不樂看客…

“咳!”嬌小姐忽然大?嗽起?來,嗓子劈了,露了餡兒,窮追不舍的天蓬元帥也呆住了,鼓音弦音都?住了,亮子後麵隻?聽一片抖衣下跪之聲,領頭拿大?聖的那一個開口請了罪,餘下便是惶恐不安的寂靜。

“是小白嗎?”儀貞並未發怒,隻?覺得他?們的聲口耳熟:“咳嗽的是小青?”

她指的正?是當初被王遙帶進宮淨了身的那兄弟倆,因為頭一回演給她看的就是水漫金山,故而就這麼稱呼他?們兩個。

認真算起?來,他?倆倒是正?兒八經的王遙門下,皇帝沒有計較,當真萬幸。

也算是久違的故人。她抬了抬手,道無?妨:“先起?來吧。”

這回接話的是小青,又啞又悶的:“奴才演砸了,沒臉起?身,求娘娘責罰。”

“怎麼,孫猴子戲弄人不成,還不甘心了?”謝夫人一向不愛在這些?小事上苛責奴婢,玩笑一句,眾人不好再十分不識抬舉,千恩萬謝地起?身了。

儀貞便讓他?們退去,又單獨賞了小青一盞紫蘇水。

母女二?人還要?說話,甘棠進來回稟說:“宮門快下鑰了,請夫人離宮。”

怎麼這樣快?儀貞險些?落下淚來,怕母親掛心,臉上依舊渾不在意地笑著:“這時候熱意褪了,母親且緩緩兒地走,彆?出?了汗,再吹著風就不好了。”

讓慧慧多送一程,又點兩個小宮女捧著賞賜之物跟隨:不過是些?新製宮扇、香囊、奇楠數珠等物,聊以寄情而已。

儀貞就立在猗蘭殿大?門前,目送著母親一行人遠去,直到轉了彎,連背影也無?法再看見。

一陣風兒吹過她的衣角,攜來菖蒲的清苦氣,她扯出?手帕,掖了掖鼻尖,方才低眉往回走。

她明明有那麼多盼頭——爹爹和哥哥們都?快回來了,將來還有見麵的機會呢,自己甚至可以離開這皇宮也說不準…可她不知道為什麼,夜裡無?人時,抑製不住地蒙著被子大?哭一場。

眼?淚流通透了,就把淤積的塵與泥陸續帶走了,晨輝再穿拂床幔落進來的時候,天還是高的,地還是厚的,她仍在這天地之間,安穩而泰然。

儀貞揉了揉眼?睛,趿著鞋往屏風外走。時辰應當不很早了,但她橫豎無?事,偷得半日閒也不賴。

慧慧她們應當沒察覺她起?身的動靜,不知正?忙活什麼。她準備自己倒點水喝。

“不該先洗臉嗎?”突然出?聲的人嚇了她一跳,慌忙扶住了差一點兒失手砸地下的茶壺,驚魂未定地扭頭朝罪魁禍首看去。

皇帝氣定神閒地坐在外間榻上,瞧她的目光裡還有那麼一點兒嫌棄。

儀貞心裡沒好氣,敷衍地彎了彎腿兒,算給他?見禮了:“渴嘛。我臉又不臟。”

皇帝因此著意詳審了一番她的形容:想必她昨晚側著身子睡的,右邊臉頰上一小片緋色壓痕還沒消;黑鴉鴉的青絲如瀑,睡蓬了半邊,傻裡傻氣的;此外眼?睛略有點腫…

微勾的唇角不禁捺了下來,皇帝忽地失去了開口揶揄的欲"望,就這麼存心地冷場。

儀貞卻沒顧上理會,宮人們不進來伺候——大?概也是畏懼這尊大?佛吧——她自己攏了攏頭發,三兩下手指翻飛,打了根辮子繞在腦後,珊瑚簪子彆?住,自個兒倒水洗漱。

真稀罕。皇帝本以為,宮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久了,她多少?會離不開宮人。

原來不是的。其實平心而論,他?不得不承認,她有那種?不管到了哪種?境地都?可以遊刃有餘活下去的能耐。

他?一時忘了來時特意摒退宮人是為著哪樁,總之不是誠心要?難為她吧?

想不明白,那也算了。皇帝懶懶輕叩窗台,示意宮人們進來。

儀貞自力更生已畢,由著她們倒了殘水,收拾了盥具,自己則坐到妝台前,讓甘棠給她梳頭,慧慧給她描眉。

大?夥兒都?圍在她跟前,仿佛慢待了皇帝,儀貞怕他?不快,便又問道:“陛下用了早膳不曾?昨晚做了骨牌減煠,陛下配著茶嘗嘗?”

“朕不吃剩飯。”

咦?怎麼夾槍帶棒的?儀貞心說,那減煠是糯米和著紅糖、下油裡炸過的,不晾涼了就吃,豈不是燙嘴又粘牙?怎麼就成給他?吃剩飯了——好大?的罪名!

她越過鏡緣,飛眼?偷睇了皇帝一眼?,但見他?側過身去坐著,並不看自己,下頜繃得緊緊的。

不近人情歸不近人情,好看也是真好看。

慧慧等人為儀貞梳妝畢,見主子噙著笑,蛾眉曼睩直望著陛下,忍不住互相?拿眼?神一串通,而後比著手勢,讓小廚房提膳來的人將食盒放在高幾上,大?夥兒便躡手躡腳地退出?去了。

儀貞瞧見了她們的小動作,自知是該順順皇帝的氣兒,便走過去取來食盒,將各樣菜色在榻幾上鋪排開,又特意把一小碗豆腐腦端到皇帝麵前:“唉呀,好燙——是現點的呢。”

“嫌燙就不要?碰。”皇帝見她喬張做致地捧著指尖吹了吹,不知道有幾分是真。

儀貞依舊笑眯眯的,奉上小瓷匙給他?:“那不能夠。這豆腐腦啊,就得燙燙地吃,最顯滋味兒;減煠之類的零嘴兒呢,就得滿滿塞在糕點匣子裡,得閒摸一片兒出?來嗑著,那才悠哉。”

皇帝撩起?眼?皮,問:“你這是把朕當三歲小兒了?”

哪個三歲小兒有這等脾氣啊?

儀貞敢怒不敢言,裝傻充愣起?來:“啊?陛下這是怎麼說起?的?豈敢豈敢。”

皇帝自己心裡也有數,這火撒得師出?無?名,不該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攪蠻纏。

都?怪謝儀貞,他?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雙鳳目裡,瞳仁兒陰沉沉的,緊攫著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掃了眉,不點而紅的嘴唇輕抿著,低首時耳上墜著的兩顆瑪瑙微微搖曳。不是早起?不梳頭時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樣地做一個大?人。

是他?的婦……

瘋了!李鴻重重地將瓷匙擲進碗裡,白紛紛的豆腐腦不負所望地濺在儀貞袖口上。

儀貞連頓兒都?沒打一個,當即跪倒在地,泥首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氣:“什麼罪,你自己招來。”

何患無?辭的欲加之罪。儀貞暗暗錯牙,相?當不馴地悄剜了他?一眼?,隨即愣住了。

他?臉上的神情不似作偽,不過儀貞很難分辨其中?究竟包含著些?什麼:憤恨?幽悶?哀怨?都?不甚貼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難道說,是因母親進宮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勢並未十分明朗。若是因為大?將軍夫人入宮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聖意,那的確是舉足左右,便有輕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這一點了嗎?是誰的小心思觸怒了他?嗎?

儀貞張了張口,決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難了嗎?”

是。謝儀貞猜不到的,無?關朝局,是他?沒緣法的不情願作祟。

他?當然不承認,如鯁在喉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他?站起?來,擺足了冷硬的氣勢:“你昨兒讓孫錦舟捎話,說備好了酒膳等朕——為什麼食言?”

第34章 三十四

皇帝真正計較的並不是這個。究竟是什麼, 他自己還說不明白,姑且拿個由?頭充數吧,至少讓她知道, 他不是好糊弄的。

儀貞一聽, 頓時生?出幾分?慚愧來——昨日去問候皇帝, 確實是句客套話, 她隻當他必然不肯來的。後來兼因自己傷心, 隻想窩進床裡哭一回, 更把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如?今想來?, 莫如兩個想爹娘的人湊到一塊兒,惺惺惜惺惺, 興許就?不那麼難過了。

她自知理?虧, 乾脆抱住他的腿,仰著頭軟聲道:“我知錯了。”

皇帝不意?她認得這麼痛快、這麼…誠意?十足,突然?間張口結舌起來?, 想要拔出兩條腿吧,又怕姿態狼狽;不動如?山吧, 心裡又慌個不住。

儀貞自己也?是犯了糊塗。這是她打小淘氣時屢試不爽的招數, 腿一抱、嬌一撒,對爹爹對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鐵定要代妹受過了。

哪曾想如?今,她腦子一抽, 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細一咂摸,倒不全是腦子抽了。磕頭認罪的話, 太生?分?太事態嚴重,她不想這麼待皇帝——究其根本則是不想腦門兒遭罪。

趕緊亡羊補牢地撒開手, 訕笑?著說:“真對不住,把豆腐腦也?蹭給陛下了。”

皇帝抿緊了唇,半晌才擠出來?兩個字:“換了。”

哪還消他老人家開口,儀貞早起身逃到了門邊,一疊聲地支使?宮人取更換的衣裳來?,順勢就?佇立在那兒,擺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樣來?。

太丟臉了。她一隻手籠在袖中,攥緊了帕子,很想揚起來?扇扇風,降一降從臉蔓延到頸根兒的滾燙溫度,但礙於大?庭廣眾之下,這動作有點輕佻,隻得按捺住了。

這時候知道輕佻了!她暗地裡數落著自己,剛才那一出又叫人怎麼看??歸咎於她這個人還罷了,要是因此對她們?謝家的家教有什麼誤會,那她的罪過就?大?了!

甘棠她們?很快就?捧了衣裳來?,儀貞先拭乾淨了自己袖口,接過皇帝的那一套,視死如?歸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對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動手脫了身上清水藍薄羅衫。

儀貞努力?忽視掉那兩條被自己以下犯上過的長腿,兩手提起駝色葛紗衣的領口,輕柔地展開來?,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個兒把胳膊穿進袖子裡,冷眼看?著她舍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著衣襟、理?著係帶,嘴裡又見縫插針地阿諛奉承起來?:“這本色的葛紗倒比染過的更雅致些,這節令下穿著又清涼,所謂天然?去雕飾,逸興橫素襟嘛。陛下節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當誰沒有念過李青蓮的詩嗎,敢在他麵前掐頭去尾了。拉拉雜雜地扯了一大?篇,皇帝絲毫不領情,一語道破:“謝儀貞,你也?會害臊?”

單是因為男女有彆,還是說,也?因為抱的是他。

儀貞秀長的眉立了起來?:這叫什麼話!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給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讀先賢著作,告子說,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

“我卻以為,搏而躍之,無非過眼下之顙;激而行之,也?僅僅在眼下之山,東流西流,又何曾移轉呢?

“孟子持‘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之說,等到了曾子,講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隻講‘中庸’了。我姑妄揣測,聖人終究也?讚同縱使?有教無類,然?性?有善惡吧。”

她侃侃而談,皇帝隻冷笑?了一聲:“掉這麼多書?袋,你不就?是想說,謝家的教養是好的,唯獨你本性?難改,偶爾出一回醜罷了?”

儀貞鄭重點頭:“陛下聖明。”

她還敢點頭!皇帝越發覺得寒心:“謝儀貞,你還記得…記得自己已經進宮來?了嗎?”

“當然?記得。”儀貞指天誓日起來?:“陛下放心,絕沒有下回的,我會時時謹記著,不給陛下丟人。”

好,好一個沒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該褒獎褒獎她啊?皇帝簡直都要懷疑她是存心的了,這種人不知悔改,隻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詞來?。

那自己又成個什麼了呢?給下大?獄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認罪伏法;給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麼象牙?

皇帝覺得這行徑太悲哀了,自己還沒有淪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她心裡就?隻有謝家。

他連腰間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發地拔腿就?走。

“唉…”儀貞撲了個空,悻悻將荷包擱回去,自己追了兩步,眼看?著皇帝的背影一閃而過,連蹲禮相送也?省了。

是天熱的緣故嗎,怎麼這樣不耐煩?

她遲疑著回到屋中,一麵胡亂琢磨,一麵捏了片兒骨牌減煠來?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嘗,她也?覺得這東西仿佛不如?從前香甜了。

午後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針線,聽見說珊珊回來?了。

儀貞高?興起來?,擱下活計,朝她招招手:“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著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盞楊梅渴水,珊珊道過謝,捧在手裡嘗了一口,眉開眼笑?道:“今年聽說楊梅收成好,行宮裡也?送了好幾簍來?呢。隻是這果子清理?起來?費事兒,兩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懶了,不想如?今回來?喝上了現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這現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給陛下製的。西洋玻璃瓶兒裝滿了,擱井水裡湃著,餘下了這點,叫大?家同分?。”

儀貞但笑?不言,隻歎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兒渴水吹得天花亂墜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熱敗火而已。

珊珊也?不遑多讓,說:“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幾時給陛下送去,一定把這差事派給奴婢才好。”

儀貞想了想,說:“等日頭偏些,咱們?一同去,正好逛逛。”

楊梅渴水久擱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飯”,儀貞留神著時辰,又打了一會兒絡子,估摸著渴水已經有了涼意?,便讓大?夥兒散了,打了水洗過手,取出玻璃瓶兒來?,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時分?,熏風解慍。儀貞沒乘輦,就?與珊珊閒走著,說幾句近況。

珊珊因說:“…正為著這個呢。當日給行宮留了兩個千金科的太醫,都來?請過脈,沒號出彆的症候來?,隻說蘇婕妤或是情誌不暢,開了幾劑疏肝理?氣的藥,奴婢瞧著吃不吃都一樣的,所以這次回來?,也?向陛下討個示下,是就?地養著呢,還是接回宮來?再診診。方才當著許多人的麵兒,沒同娘娘提起。”

儀貞頷首道:“這事兒可大?可小的,是該回稟給陛下。”

誰知到了含象殿,孫錦舟通傳過,返來?賠笑?道:“陛下說正忙,請娘娘回去就?是。”

這話說得,就?差明著提點儀貞,陛下不高?興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儀貞也?覺出味兒來?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會另說個時辰讓自己再來?,而不是這麼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這人,真是小心眼兒。她忖了忖,對孫錦舟道:“我倒無妨,隻是這楊梅渴水耽擱久了怕變味兒,秉筆且行個方便,替我拿冰水儲存起來?。陛下得了空時,若不問最好,問起來?就?說是小廚房進的吧。”

孫錦舟點了點頭:橫豎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試試吧。

再料不到儀貞又對珊珊說:“你也?找個涼快地兒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轍兒給皇帝他老人家逗樂子去啊!

孫錦舟老神在在,等著這主仆倆唧唧噥噥完了,欠身衝珊珊一比:“姑娘請隨我來?。咱們?先把東西往冰鑒裡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儀貞聽得心裡好生?羨慕,麵上還是一派瀟灑,轉了身迤迤然?往遠處走。

送吃食人家不領情,那就?送點兒好玩的。

儀貞重拾原路,不回猗蘭殿,而是往更東邊兒走。

她舊年住過的薔薇館就?在那裡,有一架秋千,後來?還挖了個小池塘,種著荷花,養著錦鯉,這時候應當有許多蜻蜓,運氣好或許還能碰上彆的鳴蟲兒。

未等走近去尋油葫蘆、紡織娘,老遠先看?見一個翻跟頭的人影兒。

他是側翻,手腳纖長,靈活極了,一身淺色衣衫,動起來?直像風輪兒似的,一絲縫隙都插不進去。

把儀貞震得驚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來?,那人聽見動靜,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來?是小青。

儀貞笑?盈盈的,見他上前來?給自己行禮,徑直讓免了,問:“你嗓子好了?這麼快又要練功?”

小青靦腆一笑?:“多謝娘娘賞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練功,閒不住翻著玩兒罷了。”

儀貞這下越發稱奇了:“好厲害功夫!竟隻是玩兒嗎?我還當是你們?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紀小,不知謙虛,得了誇獎,眼睛都亮起來?了,認真道:“我們?靠皮影兒糊口,要練基本功,也?該練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願意?看?這個,我再翻個好的。”

這回鉚足了勁兒,一口氣翻了十個後空翻,調轉方向,再十個前空翻。

儀貞眼睛都看?直了,卻不叫好,猶豫著想讓他仔細,又怕一開口擾亂了他,反而跌下來?。

“燕十六!”暴喝趕來?的人沒這些個顧忌,鐵青著臉一探手,淩空把人給揪住了。

轉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這才跟著跪下告罪:“奴才們?行為無狀,衝撞了貴人,請娘娘降罪。”

“小白…”儀貞見他一身玄青,這稱呼實在名不副實了,問:“你們?本來?姓燕嗎?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幾呢?”

小白一頓,隨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儀貞笑?起來?:“真是人丁興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沒做錯什麼,請什麼罪呢?”

兄弟倆這才起來?了。儀貞怕十六回去還會挨罵,又誇他:“十六翻跟頭真了不得,平日裡隻鑽研皮影戲,倒拘束他了,閒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異議,又替弟弟描補道:“一向是由?著他玩鬨的。隻是怕失了規矩,見罪於主子們?。”

儀貞想起來?,他們?一班人仿佛就?住在東北角上,離此地不算太遠。這兒除了薔薇館,還有趙娘娘做妃子時住過的永寧宮,都是久無人至,雖然?派宮人定期清掃打理?著,畢竟孤寂。

燕十六偶爾偷偷來?玩兒,就?玩兒吧。

她低頭打量了下這孩子,問:“這時節你常玩兒什麼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見他沒有阻攔的意?思?,鬆了一口氣,據實道:“除了翻跟頭,還網蜻蜓、撈蝌蚪。”

第35章 三十五

皇帝瞪著?麵?前這一隻筆洗, 裡頭蝦蟆兒咕嘟往來翕忽,遊得他一時竟忘了要說什麼。

他抬頭看了珊珊一眼:從孫錦舟頭一回進來通傳,他就記在心上了。後來進渴水, 這宮女說有正事?要?稟, 他還當又是謝儀貞教的舌燦蓮花, 沒想到提起了蘇婕妤生病的事兒。

哦, 是了, 蘇婕妤。他大致還記著這個人?, 難不成?是覺得受了他的利用, 咽不下這口氣?

他讓孫錦舟去安排人?手,將行宮裡那兩個都接回來, 養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養。

又問?珊珊, 她主子哪兒躲懶去了?

珊珊一心向著?儀貞,說娘娘見陛下勞於案牘,怕聖躬累著?, 頂著?大日頭給他尋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頭的暮色昏昏,沒作聲。

珊珊也自覺言過其實得狠了, 好在儀貞及時回來, 給她解了圍。

燕十六撈蝌蚪實在是一把好手,沒有網子,摘片荷葉卷一卷都能手到擒來。儀貞沒這個本?事?,怕回來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薔薇館找, 魚缸沒找著?,筆洗也使得。讓管庫房的人?記錄在冊, 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東西呈上禦案了,人?則回猗蘭殿去了——還是被水給濺濕了衣裳, 散著?腥氣兒,豈非失儀?可不得換嘍。

故而皇帝甚至沒逮著?機會,問?一問?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點撥,送了這樣一份禮給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衝珊珊擺了擺,示意她退下。

“慢著?。”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來孫錦舟問?:“夏衣料子有什麼新鮮的沒有?”

孫錦舟是什麼人?物?一句話就能明白,皇帝這不是替自己問?的,是替皇後娘娘問?呢。

便專揀了鮮豔的說:“這時節當穿芝麻地紗的,大致是大紅、桃紅、藕荷、豆綠、蔥綠、柳黃、鵝黃、寶藍、湖色、玉色、檀色、絳色這麼幾樣;花樣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開百子、壽字、雙喜、雀梅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樣子來您親自一瞧。”

皇帝認為不必,略一思索:“大紅桃紅不要?,檀色絳色不要?,雙喜和榴開百子不要?,彆的都送兩匹到猗蘭殿去吧。”

謝儀貞生?得白,五官勉強也端正,大紅大紫倒不是不相稱,隻是入了夏穿著?更嫌熱。花樣麼,審慎些沒什麼,彆叫她誤會了自個兒的用意。

孫錦舟忍笑應了,聽?見皇帝又道:“量體裁衣總要?些日子,有現成?的首飾沒有?”

這個孫秉筆實在記不清了,趕忙支了個人?,緊著?內庫房找找,湊了四樣,各拿匣子盛著?,托盤裡墊了紅綢,一齊托著?呈上來。

皇帝掃了一眼:分彆是鳳凰蓮花紋雙股釵、珍珠紅寶攢花約指、羊脂白玉對鐲和金絞絲同?心結耳墜。

品相都還過得去。皇帝矜持地頷了頷首,抬頭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臉:“把這些東西捎回去,叫她學學,什麼叫送禮。”

好、好大手筆。珊珊雲裡霧裡的,隻管應諾,接過托盤來——謔!沉甸甸的——又行過一禮,方才勉強倒騰著?兩條腿兒,卻行出去了。

回猗蘭殿交出賞賜,珊珊一臉困惑地悄聲問?儀貞:“娘娘究竟怎麼開罪陛下的啊?”

“也沒怎麼著?。”儀貞言辭閃爍:“陛下不是氣消了嗎?還賞了這些東西…”

“不止這些。還有好幾十匹衣料子沒搬回來呢,儘是芝麻地紗的,真裁出來做成?衣裳,又該到穿紵絲的月份了。”

儀貞比她見過世?麵?些:東西雖貴重,猗蘭殿的庫房還不至於放不下;衣料更可以分給後宮眾人?,大家同?沐天恩——問?題在於,皇帝突然這麼流水似的賞賜,圖個什麼呢?

便問?珊珊,除了說賞,陛下還有彆的話沒有。珊珊說有,“叫娘娘學學什麼叫送禮。”

合著?是嫌她送的蝌蚪上不了台麵?啊!儀貞心裡不服:他知道燕十六撈了多少嗎?他看過那些個小玩意兒有多烏黑飽滿嗎?他明白自己是絞儘腦汁想引他開懷嗎?

富有天下真了不起,砸這麼多寶貝兒來寒磣她。

儀貞噘著?嘴,心安理得地將珍珠紅寶約指戴手上了——白裡一點紅,靜看潤澤可愛,指尖微動時則光華流轉,皇帝的品味還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漂亮首飾,儀貞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安生?了兩日,蘇婕妤與?淳婕妤從行宮回來了。

二?人?來猗蘭殿給儀貞問?安。淳婕妤仿佛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見過了禮落了座,就靜靜地喝著?豆蔻熟水,偶爾低頭玩自己的手指。

蘇婕妤看著?倒像真病了,麵?色有些蒼白不說,眼神也很黯淡,叫人?不得不信太醫那句“情誌不暢”的診斷。

儀貞便也不多留她們,閒話了幾句冷暖,叫甘棠把皇帝賞的衣料子各分給她們兩匹:蘇婕妤得了湖色和玉色的,淳婕妤得了蔥綠和柳黃的,花樣都是杏林春燕。

兩人?謝了恩,告退辭去了。

至於藕荷色的那四樣八匹,儀貞先讓給沐貴妃送去了——那顏色數她穿著?最不辱沒。

自個兒挑了鵝黃的做衣衫,豆綠的裁裙子,今日也恰巧做好了送回來。

儀貞的衣裳確以大紅銀紅的多,這兩樣顏色她難得上身,彆有一股新鮮味道,在穿衣鏡前照了又照,很是滿意。

正顧影自得呢,含象殿那頭來了個傳話的小內侍。

小孩兒年紀不大,說話自不如孫秉筆圓融敢變通,有什麼傳什麼道:“陛下請娘娘過去,瞧瞧你?辦的好事?兒。”

什麼人?呐!儀貞覺得皇帝是成?心的,既為難了這孩子,又捉弄了她。

當著?一眾宮人?,她挺跌顏麵?的,打發了小內侍先回去,自己嘰嘰咕咕地嘴硬:“我做什麼了我…”

還是為著?那滿筆洗的蝦蟆咕嘟。儀貞在含象殿前下了輦,瞧見皇帝居然就在前殿來回踱著?步,是在等自個兒嗎?真叫人?受寵若驚。

趕緊三兩步迎上去,行了禮,笑道:“少見陛下這會兒得閒,是要?上哪兒逛逛嗎?容我陪著?一道吧!”

“謝儀貞。”皇帝這才在她麵?前站定了,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它長腿了。”

誰?誰不長腿啊?桌子椅子都長呢,隻不會走動罷了。

儀貞愣了愣,反應過來:“你?說蝦蟆兒啊,嗯,這幾日是該長了。”

她還當出什麼婁子了。儀貞放下心來,正要?邀請皇帝跟自己一道去賞看賞看,卻見他臉色很不對勁兒。

生?氣?不全是,看不上她送的東西也不至於正經生?氣。儀貞腦子裡冒出個很不合適的詞兒:花容失色。

不成?不成?,她忙不迭地憋住了笑,穩重地點一點頭:“我先瞧瞧,長得對不對。”

皇帝不置可否,頗為倨傲地擇了張椅子坐下來:“在拾翠館。”

儀貞一聽?,就覺得他嘴硬,這不是挺喜歡嗎?還擱在跟前,得空便能瞅上一眼。

她蹲了蹲福,大模大樣地往後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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