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之中,錢氏夫婦哭成了淚人,錢釗生為母親蓋上白單,僧人將死者抬出了房。錢釗生跟隨著走出柴房,望著老母遠去,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自他肥腮邊滾落。
錢氏躺在床上,哭得比他還要傷心,錢佳福則依偎在她懷中,靜靜地看著母親。老婦人與她朝夕共處,從窮困潦倒一直到飛黃騰達,公爹死後但凡錢釗生出遠門,兩人同室而居相依為命,朝夕相處比任何人時間都要長,心底實已將她視作生命中不可缺失之人,失去親人的痛苦她一點不比錢釗生少。
一張手帕遞了過來:“姐姐,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彆哭壞了身子。”是采瑛。
錢氏接過手帕,看著采瑛,采瑛麵色羞赧:“對不起,以前是妹妹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以後咱們姐倆好好相處。”是方才錢氏奮不顧身的相救喚醒了她的良知,想到往日裡爭風吃醋的種種手段,不禁感到又羞又愧。
錢氏費力地抬起手擦乾眼淚,溫聲道:“也有姐姐的不是,你彆放在心上。隻是我就要走了,可能日後也不會再有相處的機會,你要多保重。”
“你要去哪裡?!”錢釗生猛地扭過頭,驚訝地看著她。
錢氏垂下手:“暫時還不知道,但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倦了,死裡逃生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讓我重新活一次。”她平靜而又堅定地道:“老爺,我要與你道彆了。”
錢釗生聽得呆了,錢氏逆來順受地慣了,這還是第一次違背他的意願,讓他無所適從:“你,你說什麼胡話呢?離開了我你能去哪兒,有法子活下去嗎?”
他滿以為如此說錢氏便會打退堂鼓,但錢氏卻不為所動:“怕什麼,總會找到生存的法子的。我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嗎?”
錢釗生圓睜二目,吃驚地看著他,眼前的錢氏熟悉又陌生,與之前的她大相徑庭,鬼門關裡走一遭讓她的想法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此刻的她意識到為了博取另一個人的好感,儘力活成她希望的樣子是多麼的辛苦:“我已經快要認不得自己了,這些年我仿佛走入了一條死胡同裡,明明前路已然沒了,卻還是不停向前,仿佛這樣便能證明自己。”
錢氏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可證明什麼呢,那個不是自己的自己有多符合期待?老爺,活成彆人眼中的樣子,那也太失敗了。若你當真為妾身好,就讓我走吧,我想活成自己。”
錢釗生愣愣地看著她,他無法理解錢氏的想法,甚至有一絲氣憤:“你說的什麼渾話,方才在娘麵前你怎麼答應她的,我都不計前嫌了,你還要鬨出什麼幺蛾子?”
錢氏道:“那隻不過是希望老人家安心走好。我意已決,老爺無需再勸,”她看著年幼的兒子,強調道:“放心吧,我不是不回來了,佳福是我的親生骨肉,我哪裡舍得離開他。”
她抬起頭看向錢釗生,以低沉的口吻道:“老爺,你要保重身體。是我任性了,家中幾位姐妹多擔待,好好照顧老爺和孩子們。”
錢釗生看著她堅定的麵孔,忽然意識到他們可能真的要分彆了。
這一場轟動京城的騷亂持續到月底,解藥由東壁堂向各大醫館藥房無償獻出,萬曆皇帝親自下旨從各地調配藥材及時補充,並在太醫院的統一管轄下加班加點地生產,再由順天府以及五城兵馬司在各坊發放,曾經肆虐一時的蠱毒被圍追堵截,最終偃旗息鼓。
打砸搶燒更被官差依法嚴辦,京城恢複了往日的秩序。人們解下口鼻上的白紗,沐浴在和煦的春風裡,刻意拉開的距離也在一天天縮短,失去親人的、失去財產的人們互相扶持著,互相勉勵著走到一起。
幸福是什麼,是湮沒在生活中的細節,它是毫無忌憚的擁抱,是麵對麵的談笑,是深夜裡踏實的睡眠,事無巨細樁樁動情。
吳海潮目睹重新恢複熱鬨的街道,內心中忽然多了一絲驕傲,雖然這裡的百姓並不知道此時的祥和是無數人用生命換來的,他們也無需知道陽光的背麵一直有一群人為了守護眼下的光明所做的一切,但他仍然感到驕傲。
因為他與英雄並肩戰鬥過。
季安拉著他的手,不停催促道:“還沒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