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振衣飛石(63)(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5192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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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梅花寨的陳氏宗女都還立在門外, 二公子要人, 很快就儘數拉了出來。

這群曾經尊貴的女奴們十人一隊,用長麻繩綁縛著右側胳膊互相串聯。略顯姿色的身上都隻剩下粗布麻衣,反倒是長相平平的還殘存著一兩件被俘時穿戴的袍服。所有人都很臟,長發打結, 沾著血漬精斑,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在抵達襄州之前, 她們已經在前線十多個軍妓營寨中輾轉,剛烈的, 體弱的, 都已經香消玉殞, 活著站在這裡的要麼雙眼直愣愣地瘋了大半, 要麼麻木不仁地低著頭。

衣飛石目無表情地盯著她們, 曲昭問道:“左肩有血痣者出列!”

人群裡有了一絲騷動,最終還是沒人“出列”。

曲昭一腳踹在負責看守妓寨的役兵屁股上, 將人踹了個趔趄:“聽不懂人話?”

役兵一個激靈, 看著身畔二公子目無表情的臉,立刻喚來所有值守的役兵, 十多個三五大粗的悍卒開始一個個檢查, 將所有新進寨的女奴衣裳掀開, 察看左肩。

這左肩的位置說大也大, 說小不小, 惟恐看漏了那顆二公子尋找的“血痣”, 役兵們大手一張, 將女奴們本就破爛的遮羞幾乎全都扯了下來。旁邊垂涎欲滴圍觀著等待買|春的兵卒們個個麵露淫邪,攝於衣飛石威嚴不敢高聲議論,私語則竊竊不絕。

衣飛石看著一群婦人袒胸露乳瑟瑟發抖的模樣,握在袖中的拳頭微微攥緊。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他常年領受長公主的苛待折磨,導致他對弱者有著非同尋常的同情心。

理智讓他分得清楚戰時與非戰時,戰場上屠殺敵軍、削弱對方悍卒時,他不會有半點猶豫,他甚至也曾以敵軍屍首築起京觀,炫耀武力。可是,當他看到無力反抗的勢弱者——就如同眼前這群羔羊般無力的婦人——他就會想起受製於禮法、親情,在長公主麵前全無抵抗之力的自己。

在這個時代,貴族的眼中,庶民是資源,是財產,甚至是食物。而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同樣是資源、財產、食物。兩軍交戰時,屠殺對方的男丁,搶奪對方的財產和女人,女人可以用於泄欲、繁衍,饑餓時殺來充饑——哪怕高貴如宗女,依然逃不脫這個下場。

衣飛石隱隱可憐著這些沒有選擇權的婦人。戰爭勝利時,她們是彩頭,是錦上添花的榮耀,戰勝失敗了,她們就是犧牲品。

但是,這個世道容不下衣飛石對她們的悲憫。

正所謂好男不當兵,這時候但凡把腦袋掛褲腰帶上出命拚殺的,第一為吃餉,第二為發財,升官那都是極其遙遠的事情,普通兵卒不做那妄想。女人是財產的一種。打了勝仗,要記功,要發餉銀,要搶女人,這是千百年誰都改不了的規矩。

許多老兵在衝陣殺敵時,一根棍子脹得硬邦邦的,屠殺的快感與找女人的快樂糅合在一起,迷惑了他們的心神,很多時候根本分辨不清。殺與欲是埋藏在人類體內的獸性,大戰之後的狂歡延續了千餘年。

衣飛石知道他無力去對抗這個世道。至少,現在的他還沒有對抗的力量。

所以,他隻是靜靜地站在妓寨門外,雙拳微緊,目無表情。

一個肩上帶有血痣的婦人被推了出來,役兵扒開她刻意耷拉住的額發,露出臟兮兮的一張臉,左眼下曾拉開一道口子,大片血漬汙了她的臉,單從她的臉型輪廓看,依然能夠看出幾分秀色。

也許是連日的遭遇讓她衰老,也許她本就不年輕,她佝僂著背,看上去在四十歲上。

曲昭上前再次檢查了她的左肩,發現一顆細小的血痣之後,衝衣飛石點頭。

衣飛石轉身就走。

曲昭左右一看,找了個麻袋披在那婦人身上,押著她跟在衣飛石身後。

衣飛石要在妓寨裡帶走一個女奴,誰也不敢阻攔。一直到他帶著那女奴走遠了,餘下的兵卒才紛紛進寨買|春,一邊挑揀新鮮的宗女女奴,一邊小聲議論:“怎麼挑了個老婦……”

衣二公子愛好特殊的閒話,就這麼隱隱約約地傳了出去。經久不息。

衣飛石直接將人帶到了荒僻無人的古渡頭,因河水改道,渡頭早已荒廢,依附渡頭為生的庶民也隨之遷移,曾有農夫在瘀田中開墾,偶然夏洪爆發衝沒了幾十口子,這地方就徹底荒廢了下來,河水泛濫之後,偶然才有附近的村民前來挖泥漚肥。

四月草木已深,十多個男子伏在草木叢中,見衣飛石帶人靠近,迅速竄出來。

“將軍真乃信人。”一個青衣男子向衣飛石抱拳。

這人穿戴樸素,看上去很不起眼,所帶的仆從有老有少,卻個個精悍內斂。正是衣飛石曾經在大理寺獄與謝茂提及過的陳朝名將陳旭。他和衣飛石打過招呼,目光就落在了曲昭身邊的婦人身上,虎目含淚:“阿姊……”

披著麻袋的婦人急切地奔向他,攥住他胳膊很久,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她咬得極狠,鮮血順著白齒汩汩而下,淚水也一點點落在陳旭手背上,許久才發出嗚咽的悲哭聲,咯咯嚎哭質問:“你去哪兒了!父王母妃都死了!珊兒也死了!”

當日衣尚予直撲陳京的消息傳來,陳旭顧不上自家父母,領兵直入大光明宮,拉上天昌帝就跑——連天昌帝在後宮裡的妃子、皇子、公主都來不及捎上,哪裡有時間回王府找他自己的親人?

他為國儘了忠,卻在那場逃亡中失去了父母親族,僅剩一個守寡在家的長姐,也落到了謝軍手中充作營妓。

謝朝拿著陳朝一堆皇子公主也沒用,謝茂不想要,運回謝京也是跟當年的幼株王女一樣丟教坊司賣肉,不如直接就地賣給陳朝,叫他們花錢來贖。天昌帝把自家的妃嬪子女都贖買了回去,因走得匆忙,幾輩子積攢的家業都丟在了大光明宮,實在沒錢再贖宗女,乾脆就不要了。

陳旭是個極其要麵子的男人,他母妃和未出閣的小妹在被俘當日就自殺了,他也根本沒想過守寡的大姐竟然會活著!一直到天昌帝最後一批妃嬪被贖回西京,他才知道自家竟然還有一個姐姐在謝朝做女奴。

他本可以通過正常的渠道,將他的姐姐贖回。但是,他沒有。

他通過暗地裡的渠道聯絡了在襄州的衣飛石,以一百斤黃金私下贖買讚媛郡主。

衣飛石知道陳旭是個極其驕傲體麵的男子,天昌帝的後妃、公主,幾次都是他出麵來贖買回西京,言辭間對這群不曾殉節的婦人極其鄙夷。他心目中的女子就該與她的母親端王妃與幼妹讚柔郡主一樣,落入敵手的第一時間就自儘,保全陳氏宗室尊嚴。

衣飛石覺得,陳旭大約是麵子掛不住,所以才想私下把姐姐贖回去。

陳旭帶來的黃金早已交給了衣飛石,哪怕襄州是衣飛石自己的地方,私會敵將也不見得多安全,衣飛石道:“人交給你了,如何離開,在下恕不負責。”陳旭走的不是正式渠道,悄悄潛入襄州贖人,衣飛石也不可能給他通關的憑證。

陳旭將姐姐摟在懷裡,道:“這是自然,不必將軍費心。多謝衣二將軍。”

衣飛石也不可能真的放他在襄州亂逛,正要差遣曲昭跟著他離開,陳旭摟著讚媛郡主的胳膊陡然一旋,哢嚓一聲毛骨悚然的斷骨聲傳來,讚媛郡主纖細的脖子轉了個圈,竟從伏在陳旭懷裡的角度,轉過來軟綿綿地垂著,正對著衣飛石。

曲昭驚呆了,半晌才“嘿”了一聲,不知該如何抒發胸中驚愕恍悟的情緒。

陳旭根本就不是來讚媛郡主回西京的。一開始,他的想法就是殺人。

他連被俘虜的妃嬪、公主都鄙夷不儘,又怎會容得下在謝朝軍中輾轉了十多個妓寨的親姐?讚媛郡主活著就是對他的羞辱。他隻能有一個殉節的姐姐。今日死在襄州的,隻是一個沒有姓名的陳朝女奴,絕不是他的長姐。他的長姐讚媛郡主早在陳京被破的當日就死了!

衣飛石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滾。”

陳旭眼中還帶著淚水,他用匕首劃花讚媛郡主的臉蛋,再扯開讚媛郡主身裹的麻袋,將她左肩上的血痣一刀剜下,隨後拋下那具仍舊溫熱的屍體:“告辭。”

不止不帶讚媛郡主回西京,還毀了讚媛郡主的屍身,連挖個坑把親姐埋葬了都不肯!

衣飛石一直冷冷地看著陳旭飛快離開的背影,眼看陳旭帶著人就要消失在他的射程,他終究還是忍耐不住,轉身取過馬背上的長弓,不曾用箭,拉開空弦,嘣地放出一縷空箭!

他原本就射術奇高,再有太後所授箭術,已見小成。

空箭成勢驚飛,分明空無一物,陳旭依然為勢所奪,隻覺得脊背處一陣冰涼,就似有無形的利箭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被驚得一個哆嗦,形神俱僵,撲地直撞足下草木。

身邊侍衛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地上豎起的樹枝方才躲過了他的眼眶,逃過一劫。

饒是如此,陳旭脊背上也似被重擊了一箭,半天無法動彈。

幾個侍衛直接將陳旭架起,飛速逃竄。——哪怕衣飛石隻帶了一個人,可他神箭威名在短短數月間已響徹西北,沒有任何人敢在他手裡握著長弓的時候試圖反殺他。

曲昭悄聲道:“公子,不如……”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陳旭就帶著十多個人潛入襄州,也算是膽大包天。衣飛石就算不調動兵馬,獨自一人也能把他撲殺於此。

衣飛石搖搖頭。

如今謝朝在西北的兵力也不怎麼足夠,當日殺進陳京完全是個意外,衣尚予回京後,衣飛金統率部卒。他沒著急分兵去占領每一座城——兵力根本不夠使——他就是在城防已潰的西北諸城中,儘力殲滅陳朝散兵。

不管是逃兵還是早已退伍的老卒,隻要看著不像是農夫的、嘯聚成群的,儘數斬殺。

不止是儘力削弱占領區的陳朝抵抗力量,也是為了搪塞住蠢蠢欲動的老將們。

衣尚予不肯自立“斷腿”回京去了,急欲擁立的老將們就將目光投向了衣飛金。衣尚予在西北固然有被黃袍加身的危險,可是,他在,老將們畢竟忌憚幾分。換了少老板衣飛金來當掌櫃,威懾力就差了老半截。

衣飛金一反常態的心狠手辣,不止把無所事事的老將們差遣得團團轉,也隱隱鎮住了這群有幾分看他不起的老叔們。幾個不安分的老將軍都被衣飛金放在外邊“蕩寇殲敵”,一時半會沒功夫鼓動衣飛金謀反。

如今被謝朝占據的陳朝八個郡中,抵抗力幾乎都被削平了,這其中自然也有被誤傷的平民。不過,被打懵的陳朝百姓還沒醒過來,還沉浸在大光明宮被侵占,天昌帝逃亡西京的頹喪中,所以還未形成反抗謝朝統治的聲浪。

然而,衣飛金在西北如此行事,很顯然也不可能長久。

他和衣飛石有默契,他遲早要退,他退了,就是衣飛石上台主事,所以衣飛金不在乎殺名罵名,他要給弟弟把路鋪平。在他離開之前,他要把陳朝東八郡的反抗能力全部坑殺。

否則,日後對西京天昌帝用兵,背後被東八郡暗捅一刀,豈非慘烈。

衣飛石目前考慮的,就是他接手之後的善後事宜了。

他覺得長兄下手太狠了,謝陳兩朝同根同種,本是兄弟之邦,這片大地上曾經十多個國家,如今僅剩陳謝兩朝,也沒見國內追念故國、陰謀篡反。說到底,天下亂了這麼多年,亡國不是新鮮事了,人心思歸,大家都盼著大一統。

——對陳朝根本就不必這麼狠。

然而,衣飛金做事,衣飛石做弟弟的隻能進言,不能反對。

這年月長兄如父可不是說著玩兒的,衣飛金不止是他大哥,還是他的上將主官,於公於私治他都是一句話的事。衣飛石曾攔了一次坑殺戰俘,被衣飛金架出轅門痛責二十軍棍,從此以後再不敢吭聲。

不是他怕挨揍,而是當眾行罰已經表明了衣飛金的態度。衣飛金不準許他反對自己。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衣飛石再有多少想法,對外必須和長兄立場保持一致,如今代表衣家家族利益的是衣飛金,衣飛石就得乖乖閉嘴,服從長兄的命令。

看著被拋屍荒野的讚媛郡主,衣飛石將長弓放回馬背,掏出一把匕首,說:“挖坑埋了吧。”

常在前線打仗的挖坑都是熟手,不止設伏設陷要挖坑,打掃戰場時埋葬同袍屍骨也用得上。衣飛石與曲昭悶頭刨好坑,曲昭將頸骨折斷的讚媛郡主抱進坑裡,小心翼翼地幫她把腦袋扶正,看著她被割得稀爛的臉,說:“不肯認不管就是,花一百斤黃金來殺。”

衣飛石去摘了一大片樹葉來,覆蓋在她的臉上,撒上一抔土,道:“少廢話。”

二人把剛挖出來的沙土重新填埋進去,才填了一半,衣飛石倏地抬頭,他聽見了起碼幾十匹馬並行的聲音。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浩浩蕩蕩起碼五十人騎兵衝刺而來,皆是謝軍兵服。

為首一人衣金冠紫,佩刀箭袖,正是如今整個謝朝西北最有權勢的西北督軍事、長安侯衣飛金。衣飛石心道壞了,大哥怎麼來了?

一個念頭沒轉完,衣飛金已策馬飛馳到他跟前,倉促勒馬不急,駿馬繞著他和曲昭挖的坑轉了好幾圈。曲昭早放下匕首躲到了衣飛石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