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振衣飛石(106)(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5903 字 4個月前

這兩位是彼此都喜歡誇,誇得對方自信心十足,動不動就是一副“我這麼好,可讓你撿了個大便宜”的傲嬌姿態,另一個就猛點頭,是呀,可撿到寶了!三生有幸!八輩兒積德!

這態度又把對方捧得不得了,越發自戀,越發自誇,簡直進入死循環。

二人穿個衣服又親來親去磨蹭了一會兒,謝茂才又問:“下邊來稟說,衛戍軍專殺與你身邊親衛相好的娼妓,這事兒你也知道?”

衣飛石愣了愣,立即保證道:“臣會約束屬下,不使妙音坊事重演。”

看他的樣子也有點莫名其妙,黎王是不是瘋了?這不是故意搞事嗎?

這消息讓衣飛石坐不住了,立刻請旨要“下榻”,若衛戍軍真的專門挑著他身邊親衛的相好殺,這麼故意挑釁,都是當兵的,脾氣哪個不暴躁?不鬨起來才見鬼了。

謝茂也不是神經病,正經事當然比閨閣間的情趣重要,吩咐朱雨服侍衣飛石更衣,自己先去見謝範。

“臣來遲了,陛下恕罪。”謝範見麵先磕頭。

謝茂笑眯眯地請他坐,吩咐賜茶,說:“六兄知道朕為何召見吧?”

“臣來之前正在查問此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結果。”

謝範來之前顯然才換了一雙新靴子,隻是來不及換衣裳,袍角還帶了一點兒汙泥,他自己沒看見,謝茂是個善於默不著聲打量觀察的性子,一眼就看出謝範這是親自出差了,可見操勞。

“上稟陛下,在長青城清查歡場酒樓的差使,是臣向侯爺請來的。”

謝範提及衣飛石時一向很注意,這一回也用了尊稱,說的是“請差”,而不是什麼要來的、討來的。

這個細節顯然取悅了謝茂,笑容更溫和了些:“他和朕說了。”這口吻,儼然夫妻二人。

“具體負責此事的,是張豈楨與楊廣南。臣還從侯爺處借了兩個熟悉長青城情況的親兵,一齊幫辦此事。要說故意殺害與侯爺身邊親衛相好的娼妓——此事絕對沒有。”謝範先表明白了立場。

“很巧合的是,所有查有實據、涉嫌間事的娼婦,恰恰都和侯爺身邊的親衛有關係。”

謝茂點點頭。這種事情,謝範沒必要騙他,而以謝範的本事也不至於查不出真假。

“臣想,這事必然不可能是巧合。要麼,是諸色府的奸細,有計劃地選擇接近侯爺身邊的親衛,所以臣在清查奸細時,查一個侯爺身邊的親衛便中一個,要麼,”

他看著謝茂,說,“有人故意搗鬼,誤導臣對諸色府奸細的清查。”

“臣請侯爺身邊內衛首領孫崇與臣做了一場戲,果然有人聞風而動,肆意傳播衛戍軍挑釁為難督事行轅的消息。臣來見駕之前,已經把人一網打儘。這會兒還在審,想來再過一兩個時辰,就有口供了。”

謝範辦事也一向有譜,事情沒辦好,他怎麼敢來見皇帝?見了怎麼交代?

所以他寧可拖著暫時不來見駕,也要把人抓住了,才趕來向皇帝回話。

“去看看侯爺出門了沒有?”謝茂即刻吩咐。

這件事顯然另有內情,叫衣飛石先來聽了第一手的消息,總比出門一頭霧水自己慢慢查問好。

沒一會兒,穿戴整齊的衣飛石就進來了,向給皇帝施禮,再和黎王互相致意。

謝範很禮遇地起身給衣飛石讓位置,他固然是知禮尊敬,可衣飛石名份上就是一個侯爵,哪裡敢讓謝範這樣的親王讓座?正要推拒,謝茂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位置,說:“小衣來給朕添茶。”

——當著王爵的麵,敢坐那個位置的,除了皇後,也就隻有掌了宮權的妃子了。

謝範含笑看著,衣飛石差點被噎住。到最後衣飛石也沒有去坐那邊的正位,叫朱雨搬了個繡墩來,擺在皇帝身邊坐了。這位置親狎無比,近是夠近了,可是絕對稱不上尊敬。

——這是寧可自降身份、充作幸臣,也不願當麵僭越。

謝茂麵上看不出表情,仍是笑眯眯的,心裡多少有些失望。

他對衣飛石的愛重,太後知道,黎王知道,仿佛就隻有衣飛石不知道。太後對衣飛石禮遇,黎王對衣飛石禮遇,偏偏就隻有衣飛石對他自己毫不禮遇。

衣飛石寧可像個奴婢一樣坐在皇帝腳下,也不願意與皇帝並坐。

謝茂暫時不去管這點兒瑣事,轉頭問謝範:“大略知道是哪方的人麼?”

衣飛石果然很老實地給謝茂添茶。

他待在皇帝身邊的模樣一向乖順老實,哪怕很少操持賤役,架不住他眼疾手快,耳聰目明,舉止間就顯得異常優雅從容。斟茶時茶湯擊碗水聲濯濯,端茶時茶碗貞靜不落一絲苟亂。

一盞茶添好,他微微躬身,這才重新在謝茂身邊的小繡墩上坐下。

謝茂卻一眼都沒有看他。

“不是陳人。”謝範肯定地說,“臣聞陳朝諸色府網羅天下群英,沒有口供之前,臣也不敢斷言此人是否出身諸色府。不過,肯定不是陳人。”

陳地廣闊,謝範一口咬定不是陳人,隻可能是他已經知道對方是哪國人了。

“謝人?”謝茂問。

謝範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天人感應之說在謝朝大行其道,日食月變天災人禍都要扣鍋在皇帝背上,由此可見一斑。

現在案子一查,發現在故陳大地上搞事的不是陳人,反而自家的叛國賊,難免就有不懂事的文人暗搓搓地留書譏諷,這要不是皇帝失德,子民怎麼會背叛君父?肯定是皇帝做錯了呀!昏君呀!

所以,為了前程,為了好看,一般大臣是不敢隨便將這種事奏報給皇帝的。

——寧可按下來偷偷把人砍了,也不會把這種事呈遞到皇帝跟前,打皇帝的臉。

謝茂重生了好幾輩子,早就過了心心念念刷個千古一帝成就的時候,彆的皇帝都看重的名聲,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出個賣國賊就是皇帝失德,這天底下還有不失德的聖明君主嗎?

聽說是謝人,他就想起了不安分的西河世家,隨口問道:“南人北人?”

謝範道:“南人口音。不過,臣前不久才去西河三郡待過半年,瞧著倒像是西河人故意裝扮成南人。”

“朕聽說最近西河有個流言,說是當年西河王太子訪陳,與陳朝一位宗女邂逅,春風一度之後,這陳氏宗女就有了西河王族血裔。恰逢西河國滅,王太子死了,陳氏宗女獨自撫養西河太孫成人。”謝茂道。

謝範麵色凝重,他還真沒有聽說這等流言,皺眉道:“西河國早幾十年就被滅了,真有什麼王太子的後裔留下,也不該在此時才蹦達出來。現在扯什麼陳朝宗女,故意和陳氏皇族扯上關係,顯見是陳朝新滅,想要整合故陳遺民抵抗朝廷的勢力。陛下,這流言背後的勢力,圖謀非小。”

“前年六兄在西河官場才殺了個血流成河,竟沒打住。”

謝茂站起身走向門前,看著廊下的宮燈。

天已經黑透了。西域寒冬的夜裡,風呼嘯著吹過,宮燈也明滅閃爍著,透出不安的光芒。

“西河早生謀篡之心,曾布局朝中,勾結中原世家,西陲邊將。六兄太平元年西行賑災,一夕之間剪除西河黨人在朝大半勢力,”謝茂沒有說,這本就是他憑借著前世的經驗,故意破壞了西河黨人的布局,“失了朝中奧援,西河黨人就瘸了最重要的一條腿。”

上輩子謝茂做皇帝時,最頭疼的就是西河黨人聲勢已成。

西河三郡用生意錢財綁架了謝朝士紳,朝中但凡說得上話的朝臣都和西河人有生意往來,甚至很多重臣本身就是出身西河。

連這一世,謝茂在太平元年分北境豬肉的時候,都不能不給西河黨人分一杯羹。

——被謝茂任命為丈龍城太守的張修和,他就是西河黨人。

謝茂在登基之初,借著西河三郡騙取賑災款的名目,把西河三郡的官場徹底犁了一遍,然而,不在西河三郡本地做官的西河黨人,在朝中也是一大把。

這些年謝茂重用陳琦、吳善璉,尤其是與陳琦取得了默契,不動聲色地壓住西河出身的官員。

但凡是西河三郡出身的官員,吏部考評最高也就是個平,右遷徹底無望。在要害位置上的西河黨人更是被陸陸續續地調往閒職或右遷附貳。

是謝茂要收拾西河三郡的亂相,卻讓陳琦背了口鍋——全天下都在罵陳琦打壓西河黨人。

仕林以為這是黨爭,是政鬥。隻有謝茂心裡明白,這是平叛。

謝茂登基之後,西河黨人在朝中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所以,西河世家最恨的就是謝茂。

現在不止朝中勢力被廢了,連背靠的大山陳朝都被徹底打滅了,前兩輩子極其沉穩內斂的西河世家,不得不開始孤注一擲、玉石俱焚。

流出西河王室與陳朝宗女血脈的後代存世的謠言,這是想豎旗造反?

若沒有這個流言,謝茂很多事反而不太好做。沒有名目就暴虐蒸民,這是要狂掉民心指數的。

現在有一個自認身負陳氏宗女血脈的西河王太孫要出頭作妖……

“兩個月內,襄州行轅能抽調多少兵馬?”謝茂問。

朕的小衣,正愁著不知道怎麼打平陳朝留下的隱患呢。好在殺雞儆猴的把戲,再使一千年也不過時。

一直在旁侍茶沒機會開口的衣飛石連忙答道:“如今駐防故陳西十一郡重鎮頗多,臣在兩個月內能抽調七千餘輕騎。”怕皇帝聽不懂,他又保證道,“若防西河之變,三千輕騎足矣。”

他從來就不是閉耳塞聽之人,從驛路發現問題之後,他就知道朝廷遲早要收拾西河商賈。

西河三郡與襄州接壤,朝廷距離西河最近的兵鎮就是他的西北督軍事行轅。

衣飛石覺得這場戰事很大可能就會著落在自己身上,所以,這個問題他已經關注很長時間了,隻怕皇帝都沒他清楚西河目前的勢力分布和諸頭目情報。

西河世家曾經在朝中勢力極大,西河商賈也確實很有錢,可是,他們的弱點很致命。

那就是沒有兵。

沒有兵,就算有再多的錢,也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何況,現在西河世家連朝中的勢力都被皇帝連根拔起了,沒有兵,沒有權,沒有援手,隻剩下錢……這不是上天掉下來的餡餅嗎?

衣飛石表示,他很願意幫皇帝把這塊餡餅吃到嘴裡。

衣飛石說話的口吻謝茂很熟悉。

他回頭多看了衣飛石一眼,衣飛石的眼底飛揚著他前世最熟悉的光芒。

——願為陛下凱旋!

當天夜裡,謝範就拿來了暗中煽風點火的奸細口供,果然是西河出身。

據這奸細招認,他們不止在長青城繼續挑撥衛戍軍與西北軍的關係,還派了人去刺殺殷克家——偽裝成衛戍軍的模樣。唬得衣飛石連夜派人去給殷克家送信兒。

其實,不管奸細的口供如何,朝廷決定對西河用兵已經是決定的事了。

隻等著西河“王太孫”振臂一呼,衣飛石立刻帶兵去剿。

謝茂才和衣飛石膩膩歪歪地和解了戲子之事,又為衣飛石當著謝範的麵坐繡墩的事不高興。

議事結束之後,他正要押著不聽話的心上人回榻上慢慢教訓,哪曉得謝範還有一件事要請議:“陛下,此事還請您示下。”

“何事?”謝茂又坐了回去。

“那日妙音坊,死了一個兵尉,是琚皇姑的親孫子。”謝範說。

謝茂聽得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除了撫恤銀子,給追個爵位,再賞他家一個爵位?可有兒子了麼?朕再請太後頒賜些東西給思齊大長公主。”皇室那麼多親戚,謝琚又不是多有存在感的人,死的是她兒子也罷了,這都孫子輩兒了,顧得過來嗎?

“這人不是在妙音坊衝突而死。”謝範看了衣飛石一眼,“是被侯爺親衛誤傷。”

謝茂頓時翻臉:“侯爺的親衛朕是知道的!恭敬謙卑,善良忍讓!他怎麼衝撞侯爺了?否則哪裡會動手?”

謝範都無語了。您這護短也太誇張了吧?衣飛石的親衛恭敬謙卑善良忍讓?騙鬼呢!

衣飛石也有點尷尬,支吾了一下:“陛下,臣……”

“你就是性子好!”謝茂還訓斥了衣飛石一句,轉身對謝範沒好氣地說,“不必說了,這事兒六兄處置了吧,務必不能讓侯爺受委屈!”

謝範早知道這事不會牽扯到衣飛石親兵的身上,隻是想請皇帝壓一壓思齊大長公主。

——畢竟,謝琚也是他的皇姑。這要是鬨起來了,他的頭也會很大。

哪曉得皇帝一聽湯耀文和衣飛石的親兵起了衝突,這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護短啊!謝範徹底沒想法了,這皇帝啊,剛瞧著還是妥妥的明君氣象,遇見衣飛石的事,一瞬變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