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謝茂當然知道。他本就是故意引著京中貴戚宗親去做海貿生意。
在謝朝,大貴族與官員做生意都被指責為“與民爭利”,再是遵紀守法照章納稅,再是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政敵抓著彈劾一本也挺惡心。
如果不是窮得日子過不下去,皇親國戚搞點生意都要借著門人的身份遮掩,頂多做一做某豪商背後的保|護|傘。
生意做不得了,很多宗親國戚積蓄財富的方式,就是囤錢、囤糧、囤地。
銅錢堆在庫裡有進無出,說是要留待子孫。全國就那麼多礦產,一年能鑄得出多少錢?鑄多少錢被囤多少錢,市上流通的法幣越來越少,不少地方還出現了以物易物的市貨方式。
謝茂開皇族出海貿易的口子,不僅僅是想抽海事稅填補國庫虧空,也是想讓這幫子不見天日的銀錢在市場上重新流通起來。
反正有底氣出海的大商賈也不多,皇親國戚拉著貨出去掙蠻夷的錢不好?
黎王(皇帝)都這麼乾了,誰還敢說這是“與民爭利”?
“你也想做海貿生意,我也想做海貿生意,這生意又豈是好做的?想出海,得要船吧?得要船夫吧?得熟悉海路的人吧?咱們整個大謝朝,也就兩個官管的船塢能造出海的大船,聽底下人說,這買船的訂單都排到十二年後了,還有人在排隊。”太後說。
謝茂笑道:“莫不是有人來求了阿娘,要多開幾個船塢?朕看完全可以嘛。”
謝朝造船的工藝繼承自前朝,水平非常高,若不是連年打仗無力出海,謝朝本該有一支龐大的船隊。前兩世謝茂耗費了大半生的精力收拾陳朝,接下來就是與民休息,什麼大工程都不敢搞,到死也沒能看到謝朝的官船重新出海,這輩子嘛,他覺得完全可以有。
太後搖搖頭,道:“課西河籍商賈三倍稅負的聖旨下了,西河籍的商賈都在找退路。”
“他們手裡有船。”謝茂秒懂,“有人明搶了?”
“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搶,這稀罕的香餑餑倒是安全了。”太後道。
西河籍商賈在京中找門路,宗室貴戚的門檻都快被踩塌了。不過,京中的宗親國戚都很老實。
為什麼?因為剛登基不久的皇帝是個妄人呐!當皇子的時候,謝茂那真是和誰都好,登基之後就變得喜怒無常,一連殺了一堆宗室,收拾了幾批朝臣,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翻臉。
現在京城裡還好好兒的皇親國戚,全都老實得很,輕易不敢惹事。
——文帝朝時,犯了事有八議護著,太平帝不一樣啊,你咋知道他看你順不順眼?看你順眼還好,若是看你不順眼,惹了事就等著死吧。這位殺人都不需要堂審證據的!
所以,哪怕西河籍的商賈是沒了護持的肥肉,京中的貴戚還是很規矩。當然不是對西河商賈規矩,而是搶著西河商賈的豪門太多,為了不傷和氣不惹事,不引起皇帝注意,大家都隻能按著規矩來。
“前些日子就為了西河馬家的一支船隊,你義王叔家的長維,跟市上放了五十萬銀債,已經口頭定好了,準備連船帶人買下來。掉頭這馬家就把船隊賣給了相王府的濟小子。”太後歎了口氣,“本也不是大事,自家兄弟,賣誰不是賣?就是兩家合股一起做生意,也是好事。”
謝茂也是無語了,他好好一個皇帝,還得管親王家的經濟糾紛?——人治的社會,大家都會尋找地位最高、擁有最大權力的人“評理”,他這還算好的,前朝還有皇帝被拉著評理要仲裁臣下家務事的。
“阿娘說和了?”謝茂不信太後沒有處理這種破事的能力。
“我叫人把船隊另賣了,得錢分給義王府與相王府。那一貨兩賣的馬家商人,斬立決。”太後說得輕描淡寫,這處置卻充分展示了皇權的霸道。
她並不想了解這件事裡作為弱勢的商人有多少苦衷,既然乾出了一貨兩賣的勾當,讓謝朝最頂級的兩個王府差點乾起來,甭管什麼道理,殺了再說。
謝茂點點頭,道:“還有事端未平?”
“謝長維與謝濟拿了賠償的銀子,都沒吭聲。不服氣的是謝瑩!”
謝瑩是謝濟的親爹,相王的親兒子,如今的相王府世子。
太後想起都覺得頭疼,“他半路攔下謝長維的車駕,要和謝長維理論。爭執之下,被謝長維的護衛打瞎了一隻眼睛。這可塌了天了,捂著眼睛直衝宮門,要我給他評理——”
“這是何時發生的事?”謝茂本就厭惡謝瑩,聽說他還敢來為難太後,頓時沉了臉。
“半個月前。”
太後解釋道,“義老王爺聞訊進宮,把謝瑩架了出去,現在還關在宗正府大牢裡。”
謝茂聞言不禁樂了。
這義老王爺也是真有趣。
打瞎了謝瑩眼睛的謝長維,那是義老王爺的親兒子。
換了個要臉要名聲的,怎麼也得綁子進殿,在太後跟前做個謝罪的樣子,叫太後和稀泥把事情敷衍過去——本來也是謝瑩不占理,太後難道還能叫謝長維賠謝瑩一隻眼睛嗎?
他就不呀!
因為謝長維的親爹是宗正,所以他有理都得虧三分?這是什麼道理?義老王爺不認!
既然問心無愧,義老王爺就不肯避嫌,直接把闖宮的謝瑩抓進宗正府大牢關起來了。
今日賜宴,義老王爺會來,相王也會來。
太後急急忙忙地來跟皇帝事前關照,顯然也是怕皇帝怪罪義老王爺蠻橫。
太後這顆心偏向何處,不言而喻——當日孝帝山陵崩,第一個出麵扶立謝茂的宗室王爺,就是義老王爺。
“兒臣明白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阿娘寬心。”
謝茂與太後一同起駕去了華池宮。
候宴群臣三三倆倆聚在一處,見皇帝進殿,全都站了起來,豎起耳朵聽禮樂奏響。
——在這種大場合,行禮是要聽指揮的。否則你磕一個我磕一個,亂糟糟一片,成何體統?
禮樂即是指揮。
此時禮樂未響,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地束手站起,離得太遠的,還得悄悄挪回自己的席位。
謝茂扶著太後進殿,除了多看了位在文武兩班之首的陳琦與衣尚予一眼,目標很準確地走進了宗室王爺這一席裡。義老王爺輩分最高,有擁立之功,且是宗正,理所當然是謝茂最關心的一位。
他步行進入殿內,沒有直接上座受朝,笑容滿麵地走到義老王爺跟前。
太後說謝長維與謝瑩乾了起來,今日賜宴,相王卻親熱地坐在義老王爺身邊,二人雖是同輩,相王比義老王爺年輕不少,手腳靈便,忙把義老王爺扶了起來。
二位正要施禮,謝茂已扶住了義老王爺:“王叔免禮。”也對相王笑了笑,道了免禮。
兩位王爺還是躬身拱手,對太後、皇帝問候。
義老王爺閉口不談任何朝事,隻關心皇帝的身體:“陛下清減了。”
“王叔瞧著倒是氣色紅潤,身子骨康健硬朗。”謝茂哈哈一笑,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放賞,“必然是兒孫孝順得好。趙從貴,記清楚了,王叔府上兒孫有一個算一個,通通有賞。”
皇帝的態度簡直簡單粗暴。
才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賞賜義王爺的子孫,這不就是給義老王爺撐腰嗎?
相王笑容有點僵。
謝茂又誇相王:“王叔養的好兒孫,浩兒此行立功無數,六兄才說要給浩兒請功。”謝浩是相王長孫,謝瑩長子,“朕瞧著也是好,不如王叔寫個折子,給浩兒請封相王世孫吧?”
宗室貴族但凡承爵都需要奏報給朝廷批準,爵位是朝廷所賞賜,並非私有,一個爵位想要傳承給子孫,就得請皇帝開恩,問,我這個爵位能不能給我兒子某某。若皇帝覺得承爵者不足以匹配這份恩寵,請封折子被打回去是很有可能的事。
請封世子的折子很多,位置早一點定下來,府裡會更安定。冊封世孫就是個很奇葩的操作了。
一般而言,爵位是傳子不傳孫,因為承襲一次就會減等一次,隔代傳爵直接掉兩等。如果長子體弱,或是直接夭折了,大多數貴族的選擇都是另外冊立世子,把爵位給嫡次子。除非沒有嫡子了,才會把爵位傳給孫子,請封世孫。
相王世子活得好好的,身體健康,能跑能跳,也已經請封過了,乾嘛還要立世孫?
——不就是皇帝討厭相王世子謝瑩,但是很喜歡相王王孫謝浩嗎?相王活著還好,一旦相王不在了,相王府妥妥就是謝浩當家,謝瑩直接被“供”起來的節奏啊!
相王心情複雜極了,他也知道兒子腦子拎不清,可是皇帝這操作也太……
他正要謝恩,群臣突然嘩然。
謝茂與太後也都聞聲回望,隻見思齊大長公主全副簪佩禮衣,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上前就是一跪:“皇帝!陛下!妾之愛孫隨陛下去西北,回來隻剩一抔骨灰,若妾孫兒死於敵手也罷了,分明是被定襄侯親兵生生捶死——”
她眼淚流出,大哭道,“他定襄侯妾惹不起,連他的親兵也能肆意殺害公主血裔麼?”
“皇父!皇兄!你們睜眼看看呐!”
“這天下,還是謝家的天下嗎?沒有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