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逐溪進裡屋一看床上躺著的龍師父,心就咯噔一下,老爺子躺在那,張著嘴呼吸,出氣多進氣少,頭上豆大的汗珠,粘著半天滴不下來。這是油汗,醫書上說絕汗如油,這就是人的生命到了儘頭之前,出的汗就是油狀的。神仙難救。
他走到床邊跪在老爺子的床頭,拉著他的手,趴在耳朵邊上喊:“師父,我上小溪啊。小溪回來看您啦。”一遍一遍的喊。
也不知道喊了多少遍,老爺子還真讓他給喊醒了,艱難的睜來眼睛,看了他一眼,嘴一開一合的,像是想叫人,卻發不出聲音。抬著另一隻手,想要抬起來,隻抬到一半,就放下了,也就這麼走了。
真真就是回來見最後一麵。
人走了,就得往殯儀館送,得火化。什麼儀式都不能有,更沒有辦喪禮那一說。全在破四舊那一套裡限製著呢,誰也不敢辦的。
半天的時間,人就送回縣郊方外公的老宅那邊,進了跟他一起下山的老兄弟們相同的墳地。
回到省城,天才黑下而已。
大家都怕梅老爺子心情不好,小心翼翼的看著他臉色,人年紀大了,就怕情緒波動太多,容易生病,他們那一波的老兄弟,沒了得有一半了,心裡能不難受嘛。
但是看著老爺子的情緒也還行。方媽說,下午沒去窗邊坐著喝酒,在後院的梅花樹底下的花壇邊上坐了一下午,沒說過話。到了晚上,就又到前院酒館裡坐著了。還是一碟子花生,二兩酒。
老爺子自打自家收攏了一切生意進城經營小酒館,就一直是這個習慣,沒事兒出去街上轉一轉,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就往窗邊的躺椅上那麼一躺,聽著酒館裡的客人們天南海北的聊天,他也不參與,彆人問他什麼呢,人家眼睛都睜,看著跟睡著了一樣。
但是誰要是覺著老爺子這是年紀大了老糊塗了隻知道睡覺喝酒,那就大錯特錯。他老人家往酒館裡那麼一躺,就是鎮山的太歲,震懾宵小的。如今這形勢這麼亂,□□的有些個過去的流氓地痞的趁著亂勁兒是什麼都敢乾。但是從來沒人敢來小酒館搗亂的。為啥的?因為現在上位的那個成分特彆好的人裡,一大半的人見到老爺子都得叫一聲恩人。誰得罪老爺子,那些人要是不給老爺子做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有些人,能背後算計人,但麵上,卻會做得比誰都在義凜然。到老爺子的事兒上,誰都得儘心,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有什麼人受過人家恩惠的,你無意中就得罪了。
還有就是,老爺子一輩子經曆的事情多了,步步趕在危機前頭平穩過渡,那頭腦能是一般的頭腦嘛?喝小酒哪裡不能喝?非得在小酒館裡?那是因為小酒館這地方人員混雜,是各種消息彙集之地,彆人聽聽也就算了,可他老人家,人家是能從小新聞裡悟出來時代脈搏的。
彆管城頭變幻大王旗,他老人家的寶貝閨女一家子都屹立不倒,這就是水平。
小酒館最早響應公私合營,早期的公方經理也有想要壓私方一頭的,拿著方家的成分說事兒,被收拾得灰頭土臉的調走了。後麵更是誰不服就彆想安生在這兒待著。還收拾你也是白收拾,你連場子都找不回來。現在那小會計,和那中年的趙大姐,要多聽話有多聽話。公方經理,叫李春來,以前也是得過老爺子恩惠的,來了之後把自己活得跟個夥計似的。那他位子就坐得穩穩的,誰也動不了,還年年拿先進。
“老爺子一輩子見過的生死太多了,早已經看透了。”方媽做為親閨女,還是了解老爺子的,在方逐溪給把過脈說沒問題之後,就是這麼說的。
大家一想,可不是嘛!
“瞿麥,你彆在家裡守著了,師父已經去了。等開學你回學校上課吧?”
龍師父一走,扔下一個十歲的孩子,方逐溪這個當師兄的就得管著。那孩子是十年前龍師父回郊縣喝喜酒回來的路上撿的,看著孩子可憐,撿回來就自己養著了。剛好他之前在酒館裡做夥計,公私合營之後,他直接就退休了,守著自己的小院兒,給鄰裡看看病,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閒著沒事。給這孩子起了名叫瞿麥,也是一味藥材的名,也叫石竹的。他自己的龍葵就是藥材名,沒必要非得讓孩子隨他姓。就找了一個帶著姓氏的藥材給起了名。孩子從小跟在他身邊的,方逐溪才走了兩年多,當然認識。
瞿麥這孩子是個念恩的,懂事起就特彆孝順,一老一小的,都算不清楚是信照顧誰了。五六歲就會做飯,就不讓老爺子動手了。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也沒有老師正經的上課了,他就沒去,在家裡跟著師父學醫術。一直到現在。
聽方逐溪讓他上學,瞿麥那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我不去,我得掙錢養活我自己。”
龍師父還清醒的時候,留下過話,醫書他全都抄了兩份,兩個徒弟一人一份。他攢下的家財,麵上有數兒的,還有那個小院子,都留給瞿麥。早年攢下的,不能拿到明麵上的,都留給方逐溪。那暗處的錢財,買一百個小院兒都有富餘的,明麵上他的財關,滿打滿算的也不到五百塊錢。不是偏心大徒弟,主要是小徒弟年紀太小,那東西不能告訴他,也怕他守不住。
“你才多大,掙什麼錢去?家裡還少你一口吃的了?你把那前門房收拾一下租出去,一個月租上個五塊錢,就夠你花銷的。等將來長大了,娶個媳婦,那院子也夠住的。好好的上學,至少得初中畢業吧,讓你姑父給你安排到機械廠上班當工人,一輩子穩穩當當的,不比什麼都強?”方媽就訓孩子。
才十歲大的小豆丁,就想著掙錢了?是,知道掙錢養活自己是好事兒,說明孩子有上進心。但是他們能眼看著他自己掙錢去不管嗎?那她也不用做人了。
早都幫他想好了日後的安排了。之前他住在前門房裡,現在後院老爺子沒了,他過去住,前門房空下了,就能租出去,這一片是最繁華的商業街,在這一帶上班的人很多,後街的房子很好租。吃飯到前院酒館來吃,租金足夠他日常開銷的。再過上幾年,進廠裡當個工人,鐵飯碗抱著,不好嘛。
瞿麥委屈巴巴的,“姑,我想接著學醫……”
學醫不是問題,但是現在真沒那個條件讓你學啊!城裡醫院的中醫,不是下放的,就是改造的,要麼就是掃廁所呢。中醫的大夫,藥鋪都沒了。你跟誰學去啊?你看龍師父那藥櫃,擺了滿滿一麵牆,實際裡麵一多半都是空的,早都不敢開方了。你就是拿著醫書看,讓那些小兵小將或是革委會的人看到,都是罪過。學啥呀……
向末看著孩子可憐,就說話了,“要不讓小麥跟我們回東北吧?他是弟弟,跟哥哥住天經地義的。我家裡那邊在大山裡,天高皇帝遠的,管得不嚴,他在那兒,還能給他哥學。孩子有這個天賦,自己也想學,彆浪廢了。”
這話就得她說,因為到了那邊兒,向家是地頭蛇,方逐溪自己都得靠向家照顧著,他就不好直接把人往回帶了。
梅老爺子這時候睜開眼看了向末兩眼,“聽孫媳婦的吧。”
他老人家說話了,那就是一錘定音,連瞿麥都知道,得聽安排。
那小院不能空著,空著就該有人回收了,“雲期過去住,看房子。”方媽安排她二兒子。
方雲期不乾,“我想下去插隊當知青去。”
嗯?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去當知青,咱家有一個孩子下鄉了,小妹就不用下鄉,她一個女孩兒,還是在家待吧,擱你們眼皮子底下看著,安全。”
“你當知青是啥好事兒呢?苦著呢!”方逐溪就嚇唬他。
方雲期翻白眼,“就是知道苦,我才要去呢,還能讓小妹去吃苦啊?”
那倒也是。
這時候,家裡孩子多的,是必須有至少一個下鄉的。方逐溪是大學畢業分配工作下去的,不是插隊。那就得在方雲期和方晚晴兩人當中選一個。他當哥哥的,還算是有擔當。
方逐溪就看向方媽,“那怎麼著啊?您給想想辦法,找找您的老戰友老部下的,看看能不能把他分到農場去。我們也好照顧啊。”梅老爺子聽他這麼說,臉上就有了笑模樣兒。
把方媽氣的,她一老革命,如今她兒子明晃晃的讓她走後門找關係,“找什麼找?分到哪算哪。”
“媽呀,還分哪算哪呢?您這不是親兒子呀?那鄉下跟鄉下能是一回事兒不?分到陝北的,年年都得出去要飯去。分到黃河以南的,你就看吧,哪個地方不是累死累活的乾,還吃不飽飯?咱就在自己家呢,您可彆擺那高姿態的,沒必要。”
您要真那麼高風亮節的,您能回來開酒館養著我爸?能把方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家裡能藏錢?
把方媽給噎得,說不出來話。
方爸就安撫,“小溪說的也沒毛病,自己孩子自己心疼,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就把找關係給兒子開後門的事攬到他自己身上了,給方媽一個台階下。
大家都心照不宣,您有啥關係?還不都是方媽的關係!
不過,“爸您現在可以啊,都工程師了?”
半輩子沒工作過,眼看著快要五十了,方爸人家參加工作去了。
說來也都是機緣。他當年留學的時候不是學的機械嘛。那會子的留學生就沒有不努力的,他不是學霸,高材生,但人家也是正經的拿到了畢業證的。
運動剛開始那兩年,機械廠裡的大拿,是下放的下放,改造的改造。哪還有正經的工程師剩下了。結果沒倆月呢,好了,生產開始陸續出現問題,半年不到,廠子都運行不下去了。上麵任務壓得緊,生產進行不了,怎麼辦?還是得那些大拿出手。可人都不知道下放到哪裡去了,掃廁所的還能找到人,下放改造的,往回再調都不容易。還有人已經沒了的。再一個,文人都講究風骨,也不是叫了就回的。
廠裡的領導就想起了方爸這麼一位特殊人才。方家解放前號稱方半城,省城一半的生意都是方家的,領導們從小耳孺目染的,能沒聽過嘛。方爸是德國工科畢業生的身份,當年也是有名的。人家來找他,原本是想著,讓他出麵,做個橋梁跟那些大拿好溝通,實在不行,讓他做個顧問,有弄不明白的,由他出麵去求教,都是專業人士,至少他能聽懂吧?結果帶著禮物上門,一聊才發現,人家是一點兒沒給那畢業證抹黑,絕對專業。
就這麼好說歹說的把人請回去,直接就給工程師,工資一個月都開到九十六塊錢了。
方爸當然不會乾那趁火打劫的事兒,不能他上班了,把那些真大拿給坑了。人家也有辦法,這人,不可能全能。那麼大的機械廠,生產的東西多了去了,他就去拖拉機廠,那廠裡的廠長比彆處的精明,當初就留了個心眼,把那幾位寶貝工程師提前就給安排到下屬的試驗田去了,說是勞動改造。其實就是在那邊種個地,派了靠譜的人去管著,也不讓他們乾重活兒,跟消遣似的,大部分的時間還是乾原來的工作。方爸去那邊兒,就是把他頂在明麵上,實際並沒有搶了誰的飯碗。
然後彆處找他,他也去。乾的事兒就跟領導找他的初衷似的,他隻負責溝通和傳話,彆人問他什麼,他就帶著問題去找那些大拿,問回來答案,就照本宣科的學。遇到問題了問他,他一準兒說沒把握。一來二去的,再加上他從中說話,大半的專家都給調回來了。待遇肯定不能跟原來一樣。掃廠間的,掃廁所的,看大門的,表麵乾的都是些不重要的活兒,趕到要開會批|鬥什麼的,就裝裝樣子,不給受罪。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方爸乾這些事兒,心裡不怵。連廠子裡,因為有他在,就有梅家的一層庇護在裡麵,到廠子裡這個那個的人都少了。廠裡也願意有這麼一位鎮著。妖魔鬼怪都退避。
大家都領方爸的情,他那工作就好乾了。一天天的,也不用他乾啥具體事兒,就當個美人燈——擺設就行。去不去上班的,也沒人強製他。工資拿著,還能跟那些專家把酒言歡的,當然,都是他從家裡拿了酒菜請客。但是他高興,樂意呀。總算是找到有共同語言的人了。一幫子半大老頭兒,聊一聊留學的二三事,再爭論爭論專業問題,苦中做樂的,日子也算自在吧。
要不是混到這個份兒上,方媽也不能大包大攬的說給瞿麥安排進廠當工人。如今方爸說一句話,那還真不算是難事兒。
“那您這現在算是掙錢養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