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庭雲知道有人恨不得自己死在半路,因朗聲笑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暫時不想死,王爺的美意我就笑納啦。”
忽臉色一肅,“臨彆前,我也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和王爺說。”
謝景明以為他要叮囑自己照顧好女兒,忙端正坐好,“先生請講。”
“我大周的百姓,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愛!”
謝景明:啊?
顧庭雲歎道:“王爺,不管你是出於自保,還是想追究至高無上的權力,一旦坐上那個位子,你那些小情小愛就要往後放,你心裡,要裝著百姓,為君者,沒什麼比百姓更重要!”
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一推,滿街的喧鬨聲頃刻流入屋內。
冬陽燦爛,細細的北風微嘯著刮過,天氣很冷,街麵很熱鬨。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光禿禿的樹上掛滿了紅綢彩花,夥計們賣力地吆喝著,各家門前人頭攢動,人們大包小包拎著扛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洋溢著希望的笑容,仿佛空氣中都傾瀉著快樂的味道。
讓樓上的人也不由自主跟著他們笑起來。
儘管從這條街麵上走過無數次,然而謝景明還是第一次這樣觀察他們,恍惚有一種不認識這個世界的感覺。
“我們的百姓最是溫順不過,他們任勞任怨,起早貪黑苦乾,掙十分,交五分,隻要有的吃,有的穿,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們就滿足了。”
“偏偏有人把他們視作洪水猛獸,愚民、弱民、疲民,說什麼民強則主弱,簡直放屁!不讓老百姓過好日子,不把他們當回事,無論誰上去皇位都坐不穩!”
顧庭雲猛然轉身,目光灼灼盯著謝景明,“為君者,要守護萬裡河山,要讓人們安居樂業,要把百姓真正放在心裡,民權高於君權,如此,我大周朝才能世世代代永遠昌盛。”
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得謝景明心頭砰砰直跳,模模糊糊冒出個念頭,似乎長久以來官家秉持的“君權高於一切”並非全然正確。
良久,他方抱拳一揖,“先生的話我記下了。”
記下,並不是認可。
顧庭雲知道,隻憑幾句話很難改變一個人的固有思想,他沒有當場發作自己,已經很給麵子了。
他會成為真正的賢明之君吧。
陸家學說也許會有大發異彩的那天。
顧庭雲深吸口氣,看看一旁的女兒,忍不住添了一句,“如果他要納小,趁早離他遠遠的,嫁不嫁的,就算嫁了還能和離呢,大不了爹養你一輩子!”
顧春和心頭一暖,柔柔笑道:“好,開春我就去找爹爹。”
謝景明的眉頭皺了又皺,怎麼回事?這倆人三言兩句,自己就成了負心漢?
他連正眼都沒瞧過彆的女人!
時辰不早,該出發了。
一直送到城外碼頭,顧春和還舍不得鬆開爹爹的袖子,小臉淚水漣漣的,那模樣看得顧庭雲鼻子發酸。
“再過兩個月又能見麵,乖囡囡,爹爹在灤州等你。”顧庭雲狠狠心,拉開了女兒的手。
待要上船,遠遠有個女聲喊他:“顧先生請留步!”
來人正是杜倩奴。
許清想攔,卻見謝景明衝他搖搖頭,忙退後一步,順利地讓杜倩奴來到棧橋前。
“你是……”顧庭雲訝然打量著她。
杜倩奴雙手捧著一對小小的金鐲,眼中含淚,“先生,我是倩奴,您還記得我嗎?喏,這鐲子還是您給我的,如今早戴不進去了,一直也沒舍得融了再打。”
“倩奴?”顧庭雲仔細認了片刻,也顯得有幾分激動,“當年你才十歲,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如今……”
他突然不說話了。
杜倩奴笑笑,“到底沒能離了那火坑。”
“對不住,”顧庭雲眼中滿是歉意,長長一揖,“說好了帶你一起走,是我們對不起你。”
杜倩奴想扶,手伸到中途又急急縮回來,忙不迭還禮,“瞧您說的,老鴇不放人,您和姐姐能有什麼辦法?再說我現在也挺好的,都成花魁了,吃穿用度,堪比大家小姐,我沒什麼不滿足的。”
顧庭雲叫過女兒,“這是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春和,叫姨母。”
顧春和乖乖巧巧喚了她一聲。
“好,好。”杜倩奴的眼淚刷地淌下來了,胡亂抹一把,遞過去一個小包袱,“當初要不是姐姐救我,我早被老鴇打死了,這是我偷偷攢的錢……是乾淨的,您彆嫌棄。”
顧庭雲隻取了一吊錢,“有此足矣,小妹,多保重。”
船離了岸,漸漸地遠去了,船頭站立的人也漸漸變小。
顧春和覺得視線有點模糊,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已經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
河風寒涼,謝景明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咱們回吧。”
顧春和嗯了聲,眼睛看著杜倩奴,猶豫著,腳沒動地。
“你是不是想著幫我一把?”杜倩奴笑吟吟道。
顧春和訝然,自己的心思那麼容易被看穿?
“你的眼神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心腸軟的人,當年也是,她自己的生活狼狽不堪,還總想著照顧彆人。”
杜倩奴笑著拭淚,“孩子,我過得還好,謝謝你。”
她沒有借機親近顧春和,這一點倒是出乎謝景明的意料。
畢竟,一力砸錢捧她的恩客,就是老相國的小兒子宋孝純。
難道是他草木皆兵,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