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苾力是被帶到李觀一的院子裡的。
是鐵勒部的可汗,所以薛家給予了很高的待遇,桌子上有八冷拚,八果八蔬,八類各色果實,八類點心,一共四十八樣,各自都一小碟,卻可拚在一起,成一大圓盤,盤子上有紅鯉入水圖案,精致小巧。
那孩子眼饞,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契苾力。
然後偷偷伸出手去拿,卻被契苾力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
年輕的可汗微笑著搖了搖頭,用鐵勒的話語說:
“要有禮數啊,渾瑊。”
“我們雖然窮苦,卻不是貪嘴的孩子,對不對?”
被叫做渾瑊的孩子撓了撓頭,老老實實坐下來了,脊背筆直,道:“對!”
契苾力笑起來,他從自己懷裡拿了一枚糖丸遞過去,渾瑊搖了搖頭,說不吃的,不餓,也不饞,契苾力笑著道:“你是個好孩子,所以是我給你的禮物,你可以吃的。”
年輕的可汗看著鐵勒部的孩子開心接過了糖丸。
捧在掌心,小心翼翼舔了舔,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是甜的,可汗,好甜!”
契苾力笑著點頭,眼底的神色悲傷。
可猶自如此,他仍舊筆直地坐在那裡,如同西域的紅柳,如同西域的山岩,直到他看到那個少年人走過來了,才起身了,往前兩步,深深地拜下去:
“您來了,鐵勒部哥論易勿施莫賀可汗之孫,莫賀咄特勒契苾葛之子,拜謝您的恩情。”
他將自己的爺爺和父親的名字都說出來,代表鄭重。
李觀一攙扶起他,契苾力咧嘴笑了起來,伸出手拍了拍旁邊孩子的頭,道:“昨天這個孩子被遣送,可是西域太遠了,處理的官員知道我在這裡,就來詢問我,說是他們清繳了一些惡人,把孩子救出來。”
“他們說聖人天子的腳下,諸惡皆會繩之以法。”
“我道謝了,回去了孩子才告訴我,並不是那些人救的他,他們隻是把您的事情安在了自己的頭上,來我這裡炫耀的。”
渾瑊臉上帶著笑容道:“謝謝大哥哥你救我。”
“那些壞家夥,說要吞你的功勞然後讓可汗給他們說兩句好話,就可以升官啦,他們不知道哦,我偷偷聽的很清楚。”
他邀功也似的揚起來眉毛。
契苾力道:“今日我來道謝,邀請您去我那裡吃一頓飯菜。”
李觀一沒有猶豫答應了下來,契苾力大喜。
他和李觀一沒有去落腳的驛站。
雖然窮苦,可畢竟也是鐵勒部的可汗,朝廷大方,給了一整個院落,衣食補給花費不缺,但是契苾力說,如果在皇帝的驛院裡招待李觀一的話,是害了他吧。
您救了我們鐵勒的孩子們,我不能夠恩將仇報。
說這樣話的時候,年輕的可汗帶著笑,他的眼睛裡有西域狐狸一樣的狡詐和聰慧,又帶著獅子一樣的坦然,他帶著李觀一去了一個有些破的院子裡麵。
裡麵還有些其他的孩子,院子裡麵架起來了一口大鍋,裡麵咕嘟咕嘟煮著肉塊,香氣已湧上來了,那些孩子們都很瘦,穿著衣裳,風一吹,衣裳貼著身子,露出了兩排肋骨的痕跡。
李觀一沒有看到他的毛驢。
契苾力露出笑容,指了指鍋子裡麵的肉塊,痛快地道:
“沒有什麼值得吃的東西,銀子也不夠,這裡的官員說要給我禮物,但是我覺得,感謝恩人,不應該要彆人的東西,這毛驢大哥馱著我走了這樣遙遠,卻還是要殺了請您吃。”
李觀一記得契苾力說過的話,道:“這不是你的部族裡麵的父老給伱湊的嗎?就這樣吃了?”
契苾力道:“正是因為他是父老湊出來的,才應該用來感謝您,這就相當於是我們的父老鄉親,一起請您吃一塊肉了,來,見過你們的恩人。”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周圍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們的長相風格不同,李觀一認出這些應該不是一個部族的,契苾力道:“鐵勒九姓,回紇、仆固、同羅、渾、思結、拔野古、契、阿布思、骨侖屋骨思。”
“我是契的可汗,渾瑊日進,是渾部的。”
“雖然說不是我們那個部族的,但是同樣都是西域裡麵生活的部族,都是鐵勒的名號下,大家過的都不是很好,雖然大家也常常打架,但是再大的矛盾,不能對孩子見死不救。”
“是他們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孩子。”
契苾力的臉上露出笑容,他指著鍋子,然後讓孩子們送來了一個碗,裡麵放著一種醬,放著醋和醬,還有蔥段,芫荽,然後用一個大筷子夾肉,是帶著皮的肉,白水加了些薑塊煮過了,道:
“這是我們那裡的吃法,好肉煮了,然後蘸著料汁吃。”
“不如江南的精細,您請吃一吃看。”
李觀一接過,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蘸著料,放到嘴裡麵,有一股土腥氣,他在鐵勒人的注視下,將這肉吃下去,然後露出笑容,道:“還有嗎?”
於是這些孩子們笑起來了,契苾力笑著點了點頭,孩子們開始自己分東西吃,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湯,然後才吃肉,是中原人不喜歡的味道,這驢子沒有煽,放血處理不好,做法也不夠精美。
肉裡都有腥氣揮之不去,但是他們卻如同吃了最美味的東西,眼底裡麵帶著光彩,李觀一看向旁邊年輕的可汗,契苾力笑著道:“能夠在離開陳國的最後,還救下這些孩子,我回去,是可以交代父老的。”
李觀一道:“你要走?”
契苾力嗯了一聲,道:“皇帝邀請我留下,許諾爵位和公主給我,但是他沒有說如何讓我的鄉親們來中原的邊陲,黨項人的小王子和西域的活佛都打算留下來了。”
李觀一垂眸,他其實知道皇帝的權衡之道,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契苾力是不會得到他所希望的東西的,即便如此,他也希望這個年輕人可得償所願。
契苾力道:“陳國的官員問我想不想留下,說西域苦寒,塞外窮困,不如長留於此,有美人黃金,此世無憂。”
“江南道啊,中原真好。”
“就連我都覺得,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煮肉帶著腥氣了啊,這裡的風好,水草好,吹過來的時候連風裡麵都帶著水的味道,柳樹飄啊飄,姑娘們漂亮,但是……”
年輕的可汗坐在孩子們中間,他拍著彎刀,笑容安靜:
“春天啦,西域的草要發芽了,鋪滿大地的時候,會有一種紫色的花朵,風吹拂的時候,草要彎折,我家鄉的河流流淌過來,像是金子一樣。”
“牛羊們嗷嗷待哺,是要去放牧的時候了。”
“那裡才是我的歸宿啊。”
李觀一道:“為何不來找我?”
契苾力想了想,回答道:“……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啊,我來找你的話,會不會太麻煩你了,會不會讓你也被聖人皇帝忌憚不喜呢?”
李觀一閉了閉眼,他道:“你有紙筆嗎?”
契苾力道:“不必這樣,我……”
李觀一撕下來了自己的衣襟。
契苾力沉默,他不是笨人,看著眼前少年,嘴唇顫抖了下,李觀一伸出手拿下了鐵鍋的一根木柴,在地上磨成堅韌的大筆,就在自己的衣襟上寫下來文字,然後喚來了渾瑊,道:
“去剛剛找我的地方,把這東西交給一個喜歡吃鹽焗花生的大叔,那大叔叫趙大丙,你可以問他要很大的一把鹽焗花生,然後,讓趙大哥把這東西,送給突厥七王府,一個漂亮的像是美女的男子。”
突厥的七王立足於西域之上的位置,占據大片草原。
他想要從自己那天下神將的父親帳篷下麵獨立出去。
所以希望得到薛家的商路。
經過之前七王自越千峰手底下‘救下’了李觀一,這件事情已經開始談妥了,而自薛家前往突厥所在方位,需要經過的正是西域,這樣大的事情,哪怕隻是露出一部分出來,也足以支撐鐵勒部幾千戶。
那孩子開心地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