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柳營(2 / 2)

彭司戈身上的明光甲伴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氣若長虹地應了個“得令”,交拱的雙手抵在額前,本以為上將軍順帶著還有彆的交代,可等了半天上座沒有動靜,便從十指下方偷著朝上看——

上峰眼神陰鷙,臉色不佳。他在沈大將軍手底下做司戈已有三年多,輾轉從南衙十二衛轉調到北衙禁軍,這樣久的時日裡未見過上將軍有任何不得體的表情。眼下情勢看來,莫非是哪裡出了岔子?還是先頭來的千牛備身狂妄,觸怒了上將軍?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心下疑惑又不好出口問,隻得垂手在堂下肅立。

容與的視線莽莽落在戟架上,刀鋒最銳利的那處頂著正午的陽光,在蔚藍的天幕下粲然耀眼。他微攏起眉,手指茫然在金龜鈕的將印上撫弄,出了一會兒神,才發現手下司戈還在原地待命,想想沒有什麼要指派,便回了回手打發他下去。

他盯著信匣上的手絹包兒看了一陣,心裡翻來覆去的考慮是不是該看看是個什麼東西。

看還是不看?他陷進了這可笑的怪圈裡,右手的五指放了又捏,捏了又放。潔白的手帕邊角繡著一株蘭草,長而翠綠的葉子襯托著嫩黃的蕊,俯仰自如,姿態端秀。他猶豫著去拿,指尖觸到冰涼的緞麵時突然改了主意,順手抬起信匣的蓋子把東西關進了盒子裡,眼不見為淨,這樣便沒有什麼可糾結的了。

他起身到門牙前,看見汀州遠遠站著,正和底下一個陪戎副尉閒聊。那兩個人一見他都怔了下,忙行個禮各自散開,汀州小跑著迎上來,躬身諂笑道:“郎主有什麼示下,小人這就承辦。”

什麼示下…他對著衙門院牆邊的柏樹深出一口氣,頓了頓道:“藍笙出城,不夷大約是在營裡的。你過去,讓他傳話給藍笙,回了長安來衙裡找我。即刻來,彆耽擱。”

放著待命的校尉中侯不用,指派他上左威衛府跑腿,看來不是公事,定然是為布暖娘子贈給藍將軍的節禮。汀州麻溜應個是,快步出門尋馬去了。

容與沉澱下心思,回身折返入中軍,招了陣前左右將軍議事。翻翻四城送來的文書,旁的大事倒沒有,隻道:“眼下乾戈平息,養兵千日,糧草軍餉是頭一樁。西北上年秋收的穀米進了長安,榆林大倉裡囤積的陳穀子打發人翻曬出來,軍糧先不用新米。我上回和司馬大將軍巡視糧倉,榆林氣候不至於叫糧食發黴,可砍開了麻袋,一把掏下去,穀子都風化了,滿手抓的都是稻殼。這麼下去了不得,萬一朝廷有急需,屆時怎麼辦?”

左將軍高念賢拱手領命,和右將軍薊菩薩交換了眼神,跨前一步道:“回稟大都督,這些事都容易,辦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隻是昨日許敬宗得了聖諭,要往黔州再審長孫無忌謀反案,北門禁軍怕是要派人隨行的。”

容與聽了沉吟良久,半晌才道:“許敬宗奉的是天後旨意,倘或他上北門來調人,不論有沒有朝廷敕令,撥一隊人馬給他。”

高念賢道是,薊菩薩撫著下巴上的胡髭嘀咕:“看來這趟少不得要動手,子孫都沒了,活著也是受罪,還不如死了的好。”

長孫無忌究竟是忠是奸,各有各的說法。但就他陷害吳王恪一事來看,他的確算不上是個好人。容與一哂:“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咱們北衙禁軍隻管聽令,他是死是活自有朝廷裁度。”

“折衝府右衛一群小兒閒得發慌,便讓他們動手罷了。”薊菩薩按著腰上金刀嘿嘿地笑,“當年的尚書仆射,便宜他們了!”

容與自有他的考量,沉聲道:“許敬宗可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切記要得他的令。長孫無忌是當今聖上元舅,不同於彆個罪臣,若是妄動,論下來罪不輕。切記,彆為了一時痛快給自己和本將找晦氣。”

左右將軍頓首稱是,薊菩薩道:“我來衙門的路上看見四方館門前車馬雲集,那些蠻夷已經套車候著了。武侯府裡的人全都撒了出去,鮑羽那廝眼瞧著不成了,追著問我上將軍何時派兵呢!”

高念賢也笑:“前兒不是在司馬大將軍麵前誇下海口,長安城內不用我們北門動一兵一卒的麼?怎麼隻熬了兩個時辰就放軟當了!”

官場在很大程度上與戰場無異,儘管他時時警醒,總做不到讓人人滿意,難免有氣盛不服的人叫板。容與勾唇一笑:“再等半個時辰,急他一腦門子汗出來,也好叫我解氣。你們掐著點兒,冷眼旁觀不礙,隻彆過了頭。九門上還是派人過去守,逮著他武侯鋪有不足的地方,一樣彆差,都給我記下來往上頭回稟。城內出手相助不過討個名聲,城門外的事歸咱們,分內的差使要辦好。護送草原各部出城二十裡,遠遠地把那些蠻子打發出去省心。”

高念賢和薊菩薩相視而笑,外人都說大都督儒雅到骨子裡,卻沒人知道他是個睚眥必報的。武侯府車騎將軍官職雖和他隻一步之遙,但真要論個手段高低,似乎還差了一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