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金碧(1 / 2)

藍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著,還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你會遇見一個人,走近他、喜歡他、愛上他,然後心裡開出花來,那時便不會覺得老了。人生總要經曆各種情緒,從濃烈到沉澱,如果錯過了什麼,變老就無從談起。”

她緘默著思量,果然這話是對的。她從落地到及笄都是順風順水的,雖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殤的事,卻並未對她造成多大傷害。不過是換個環境重新生活,照樣地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硬要提煉出所謂的傷懷來,倒成了為賦新詩強說愁了。

她倚著圍子笑:“藍家舅舅話裡透著禪機,暖兒受益匪淺!”

藍笙聽她對他的稱呼,險些吐出一口血來,忙不迭地擺手:“彆叫我舅舅,我哪裡有容與那麼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駁我的麵子嗎!”

布暖說:“輩分還是要緊的。”

藍笙不這樣認為:“輩分不那麼要緊,我見過須發皆白的孫子,也見過抱在手裡的祖父。宗族裡的正經親戚已經夠叫人頭疼了,外頭何必還要認真論?”

布暖頰上綻出瑰麗的花:“外祖母讓叫藍家舅舅的,我覺著也很好聽。”

“很好聽?”藍笙彆扭地撫撫額頭,說得萬分艱難,“那麼在老夫人麵前稱舅舅,背著老夫人就隨意些吧!”

布暖嗯了聲垂下頭,雪白的臉隱在幄蓋下的蔭頭裡,襯著朱紅的桅杆,玉石鏤刻的美人一般。藍笙認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緊,腰上束著郭洛帶,腳上蹬著革靴,頗有些颯爽的味道。

當真是無可挑剔,穿什麼都入眼,舉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這麼低著頭,也是彆有韻味的。

他趨了趨身:“今年宮裡賞賜了宮衣,是女官們拿細葛布織成的,我家裡沒有年輕娘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宮裡賞的東西能隨意送人的嗎?”

原本是不行的,不過這趟例外。今年聖上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賀”,往來不過是飛白執扇,贈衣也隻限男裝襆頭等,從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裝來。他打聽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聖上素來有風花雪月的閒情,贈這麼個節禮,無外乎有催促眾卿早結良緣的意思。

良緣…可不就在邊上嘛!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

“我說能便能,你隻管收著,算我謝你贈我繁纓的回禮。”他從椅背後拉出個包袱塞到她手裡,心裡充斥著理所當然的快樂,“容與也是有的,隻是他的必定要給知閒。我的嘛…橫豎無人有福消受,給了你,我最踏實不過。”

布暖的手指攏著包袱,軟糯的皮膚映著石青色八枚三飛緞紋地,孱弱的,嬌花般易折。他看著,覺得心底暖意彌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純潔得一塵不染,他也愛過,或許曾經千瘡百孔,但他有直覺,這次可以簡單的,遠離名利糾纏,像個普通人一樣爭取並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向往的寧靜,他就像一個深陷在嘈雜裡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贖。她有這種力量,挽救、安撫,滌蕩他不安分的靈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歡她,隻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覺的,她雖自持,到底不木訥。舅舅的宮衣是要給知閒的,他的贈給自己,那說明什麼?藍笙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靜靜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還算不上厭惡。認識他不久,卻知道他爽快到極點,注視的時候真誠,仿佛是個可以讓人一目了然的人。隻是她未曾經曆過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細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沒有體會過什麼是叫人神魂激蕩的感覺。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還了回去,“你留著,日後總有家裡姊妹來往,屆時再贈給她們吧!”

年輕的女孩,遇上一個對她頗感興趣的男人,通常都會有些惶惑。她轉過臉去,午後的太陽讓人暈眩。背上起了一層黏膩的汗,她微微前傾,涼風流過,掃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沒有探究的欲望。輦棚四角掛著鈴,迎著風叮鈴叮當地響。她抬起眼看,和普通人家簷角的鐵馬不同,這個是青銅鑄的,碗口大的鐘上刻滿梵文。一把微型的橫口刀低垂,車身顛簸,刀柄和掛鐘相撞,一路發出清脆的聲響。

藍笙垂眼盯著包袱,他從前和女人們相處,坊院裡的也好,名門大戶的也好,沒有一個會駁他麵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東西,他知道她同她們不一樣,卻仍舊克製不住地失望,再由失望轉變成鬱惱,一氣之下便發力把包袱擲了出去。

布暖沒想到他會如此輕率,大驚之餘急道:“你這是做什麼?”

藍笙臉上雖然依舊笑著,眼裡卻沉得寒潭一樣:“既然你不要,留著也無用,不如扔了乾淨。”

布暖不理會他,忙叫停了輦車,自己跳下去往回跑,沿路尋了半天,才在路邊的草叢裡找到了包袱。

這人脾氣真是怪得很,說風就是雨,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她拍了拍零碎的土,暗自怙惙著,好好的禦賜物件隨手就扔了,權且不說怕朝廷怪罪,就是居家過日子,縱然有錢,也不能恁地糟蹋東西啊!

藍笙見她噘著嘴走來,毒日頭底下烤著,額上浸出了細密的汗。他突然良心不安起來,先頭堵著的一口氣,霎時也煙消雲散了。

他迎上去,訥訥道:“扔便扔了,還回去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