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晚照(2 / 2)

“我聽說你在繡孔雀圖,花的功夫太大。按時候算,你一日要在繃架前坐多久?”他拿腳尖一挫鞋前的石子,那石子咕嚕嚕向前滾去,“彆繡了,要怕外祖母跟前交代不過去,我另派人找繡娘替你。總之彆再繡了,沒的弄壞了眼睛。”

她低聲道:“我閒著也是閒著,再說你和知閒姐姐成親,我沒有什麼可表心意的。”

她的話裡有淡淡的悵然,他蹙起了眉道:“那也沒必要嘔心瀝血!四個月趕一副那樣大的雙麵繡,就是

在屋裡擺著了,我瞧著還是不能踏實。”

她抬手撩起遮幕,烏黑的罩紗對比出她如雪的臉龐。她咬了咬嘴唇,那唇色瞬間飽滿瑩潤,容與慌忙轉開視線,才聽她不無憂傷地喃喃:“你要娶知閒姐姐了…”

他的心緊緊攥起來,突然意識到和知閒成親竟是那樣嚴重的問題。他們不是盲婚,還曾兩小無猜,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怎麼一乎兒辰光可以讓人絕望到無以複加?她喪氣,也許是因為孩子式的占有欲。那自己呢?自己的心境又作何解釋?

兩個人頗有些相對無言的意思,並肩而行,各懷心事。

出了坊院,再往前一點就是街市。高陵地方雖小,卻五臟俱全。街邊酒肆商鋪林立,換做在長安,已然到了收市的時候。這裡不一樣,這個時辰,行人車馬依然熱鬨往來。

漸至琴樓前,布暖仰頭看,簷眉下掛了個巨大的招牌,晚風吹起樓上高懸的綃紗,那漫漫的白色即將一飛衝天的架勢,但到最後還是被簾櫳上一環一環的鐵

絲扣住,由不得讓人空虛悵惘。

容與駐足,拿扇骨點點前方:“到了,就是這家。”

她聽說過“觀自在”,這裡有個“聽自在”,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取了這樣雅致的名字,想來老板不是尋常人吧!

她跟隨容與進店堂裡,環顧四圍,牆上密密掛了十幾架琴瑟。有的似乎年代久遠逾百年,琴身木料呈現出斷紋,有種洗靜鉛華,遺世獨立的味道。

她忙著賞琴時,容與已經同店主寒暄上了。那店主四十上下,穿身鴉青襴袍,須眉堂堂,生得這店中琴一樣超脫樣兒,不卑不亢地拱手笑道:“上將軍是稀客,這趟想必是衝著喝喜酒來的。”

容與回禮道:“喝喜酒是一宗,最要緊的是來瞧瞧我的琴。這大半年的,聽音先生可替容與鑄成了?若這回再推搪,可彆怪我不顧君子做派,這滿牆寶貝要緊著我挑了。”

他一向是圓融練達的,和這位聽音先生說得如此不拘,十成是熟稔透了的。

聽音隻是笑,回身囑咐琴奴道:“上我臥房案頭把琴取來。”一麵引了二位客人落座獻茶。

生意人應當是世故油滑的,滿肚子奉承阿諛的伎倆。可眼前的店主似厭倦了塵世,話不多,和容與交流也不外乎是談琴理。

布暖不愛參與,懨懨坐在一旁等待。落日的紅光從西窗裡射進來,照在一架古琴上,她突然道:“聽音先生,為什麼不給那架琴挪個地方?太陽落山的時候雖短,它在光裡頭待著,也要經受炮烙一樣的酷刑。”

聽音和容與俱一怔,這話拋出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聽音忙起身去放西窗上的竹簾,隔斷了日光,隻有淡淡疏疏的影投在牆上。他笑了笑:“娘子真是愛琴之人。我今兒疏忽,說話忘了撒簾子,是我的不是。至於不挪地方,說得通俗點,就如同一個蘿卜一個坑。定下來的棋局,誰動了分毫都不成,要給它換地方,還真是為難得很。”

這話更有禪機,布暖也不應,見個總角琴奴抱著一人高的琴盒下樓來,立時站起身去迎。小心翼翼將琴

請出來,金絲楠木的琴身,浪形嶽山,是把二十一弦的箏。

她下指一勾,弦柱錚然嗡鳴,餘波久久不散。她直起身衝容與嫣然地笑:“真是把好箏!”

容與道:“聽音先生是個中高手,你奏一曲,叫先生給你指點指點。”

聽音忙擺手:“指點不敢當,不過切磋罷了。娘子獨奏無趣,倒不如共奏一曲,助個性兒也好。”

布暖謙道:“我學藝不精,在二位麵前獻醜,怪不好意思的。”

容與暖暖望她,溫聲道:“聽音先生是我至交,你隻管放開了彈奏。挑首曲子,咱們來個和鳴。”

盛情難卻,布暖想了想道:“《春秋望斷》可好?”

聽音和容與欣然相就,打發小廝燃上一爐香,一個捧塤一個執蕭,團團圍坐下來。這首曲子起音便是塤的單奏,布暖一直知道舅舅通音律,但真正見他奏樂是頭一回。加之他吹的是塤,那古樸滄桑的音色從他修長的指端流淌出來,便愈發覺得奇異非常。

塤的部分奏罷由洞蕭銜接,布暖活動一下手指,玳瑁的義甲在香煙嫋嫋裡揉上琴弦。她是憋了一口氣的,自己是名門之後,雖然布家到如今已經沒落了,好歹招牌要顧全,不能砸在她手裡。還有舅舅,她要在他麵前好好表現,要掙麵子,甚至有意要和知閒較個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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