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反應的確夠激烈的了!
賀蘭好整以暇,“我說錯了?那日看司簿同上將軍道彆,真真是戀戀不舍,就算是相愛的兩人也不過如此吧!”
布暖從未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會如此外露,一個藍笙看破不算,怎麼連賀蘭敏之都知道了!她恍惚覺得大事不妙,單是洛陽的事就要大做文章,遇上這種天成的把柄,他不抓緊豈不成了傻瓜!
果然他笑得不懷好意,“你彆這麼看我,我賀蘭也是性情中人,斷不會笑話你的。”
布暖決定不予理睬,有一種脾氣叫作人來瘋,越是搭理他越是了不得。她轉回案後拿玉石鎮紙使勁在白摺上刮了幾下,邊提筆蘸墨邊道:“奴很忙,沒空應對賀蘭監史那些奇怪的論調。監史若是閒得慌,就請上彆處逛逛去。恕不相送!”
賀蘭從案上取了她的蒲扇扇風,轉過身踱到牆角,推開檻窗仰頭看天邊淡淡的彎月,半晌沒有出聲。
聽不見他聒噪又覺得奇怪,她扭頭看他——他的半邊臉沐浴在月色裡,沒有邪肆的魅惑,嘴唇緊抿著,容華淡佇,反倒有種淒涼的惆悵。他實在是漂亮的人,富貴排場上活得火樹銀花不容逼視,誰能把現在的他和大場麵上光鮮的周國公放在一起呢?或者放蕩不羈隻流於表麵,骨子裡也許是寂寞的。她承認自己涉世未深,容易被眼睛看見的現象迷惑。可她這趟幾乎可以確定,賀蘭並不像外界評價的這麼不堪。不為彆的,就為他那張憂傷的側臉。
“迷路的時候你會怎麼辦?”他回頭看她,眼睛裡有濃濃的霾。問完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又接著說,“我很小的時候走丟過,在一家窮苦人家住了兩晚,直到禁軍找到我。我阿娘告訴我,如果迷路了,索性不要走,總有人來接應我。我一直以為這話是對的,當我找不到方向就等待。可是如果來找我的人也迷路了,我該怎麼辦呢?”
莫名其妙的一段話,和前麵談論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她明明可以嗤之以鼻的,但不知為什麼,隱約也感受得到他的苦悶。壞人不應該有一副迷茫的表情,
他的輕佻是對自己的武裝。準確算來她和他並不熟悉,卻很奇怪的,她可以看透他似的。大概真如他所說,他們是同一類人吧!
“愛著不該愛、不能愛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他勾了勾嘴角,“我說這話彆人無法理解不打緊,我想你應該是懂得的,對不對?”
布暖怔了下,思忖一番方道:“為什麼我就該懂得?你那些莫須有的推斷硬生生加在我身上,似乎不太合理吧!”
他又轉過臉去,輕輕道:“是不是莫須有你自己知道。不過說實話,你愛的人也愛著你,這點就比旁人幸運。很多人隻有單方麵付出,一直付出、一直付出…你知道這種痛苦麼?感情從來不對等,有時候你傾儘所有為他,但卻連最起碼的東西都得不到。他甚至不願意看你一眼!這種煎熬和屈辱啊…”
對他說的一切有切膚之感,字字句句仿佛說到她心裡去。隻是他說“你愛的人也愛著你”,這話讓她摸不著頭腦。容與何嘗愛她呢,敕令頒布後的那個擁抱,十有八九是對她的不舍吧!她聽乳娘說過,她小時
候愛哭鬨,舅舅難得來洛陽,一到就彆想從背上摘下她。像是命中注定的,她對他有種天性使然的向往。他脾氣好,十七歲的少年已經是大都護府長史,卻不拿架子,還願意背著她在院子裡兜圈子。正因為這樣,他對她應該不單是甥舅的感情,更有父女之情在裡麵。
可是自己…以前經常會重複做同樣一個夢,夢裡的人芝蘭玉樹,像神祇,可望不可即。她知道,她很早以前就愛著他。埋得深。覆上了一層土,但掃落之後,依舊是光可鑒人的。
“愛一個人並不丟臉,愛情是世上最純潔的東西。隻要找到那個人,他就是下半生最親近的依托。”
賀蘭的聲音可以催生出她所有的悲涼情感。她傾前身子伏在案上,臉枕著袖子。慢慢有淚滲出來,一霎兒落在纏枝紋的綠錦緞裡,迅速乾涸。
他仍舊站在窗前,靠著窗屜子茫茫張望。原本是想做做戲,套出她的真話來的。不想一個閃失,自己也認了真。對所有人不信任,像台上的戲子,畫著厚厚的妝粉墨登場,長袖善舞,扮演的是另一個人。下了
舞台,麵對同類,就自然放鬆了警惕。他憐憫地看她,她被觸到了最痛處,纖細的背影一挫一挫。他打消了拿這個不幸際遇來戲弄她的念頭,往一個可憐的孩子傷口上撒鹽,他還沒有那麼惡劣。
月亮是寡淡的,散漫掛在那裡。有一半被廡殿頂遮住了,隻剩細細的半縷。他越過重重宮牆往東宮的方向眺望——明知道是徒勞,還是忍不住。仿佛已經養成了習慣,心裡期盼著,但願他也在月洞窗前共賞這長安一片月吧!
傷嗟傷嗟,為自己也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