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一片靜謐,或許不在這裡吧!正是猶豫的時候,帷幔後麵轉出個人。赤著雙足,披散著頭發,寬袍大袖直飄墜到地上。猛然一陣風吹過,頭發和襴袍漫天飛舞,整個人似乎要被帶飛,叫人剌剌驚惶起來。
“你還敢來?”分明氣湧如山的指責,卻因為中氣不足,變得毫無氣勢。
容與知道賀蘭的死,他少不得要算在自己頭上。當初他托孤似的把賀蘭托付給他,他沒能力挽狂瀾,叫賀蘭客死異鄉,他的確是有愧的。
他垂首道:“殿下息怒,臣是情非得已。”
太子紅著眼,上前一把逮住他的衣領,用力撼道:“你答應過我的!你做到了麼?你說…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你說…”
他也自責,也遺憾,但真的是無能為力。他不能掙脫,隻好由得他晃。等他發泄儘了,渾身癱軟下來,他方回身對鄭暍道:“我同殿下有話要說,請公公殿外候著。”
鄭暍一迭聲道是,哆哆嗦嗦抱著拂塵退了出去。他
歎息著去扶弘,卻被他格開了,“我看錯了你,你是母親的狗腿子,你眼裡隻有她的懿旨麼?你聽好,有朝一日本宮登基,第一個拿你鎮軍大將軍開刀,來祭奠賀蘭的亡靈!”
容與看著他,他的話沒有多大殺傷力。他一向有把握,看事也極準,弘能否登基,裡麵存在太多不確定因素。若怕他將來報複,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
叫他唏噓的是人性!在身邊的時候不懂珍惜,等到失去了,便要走火入魔。他開始強烈思念布暖,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他走之前疏通了路子,一去月餘,她應該已經調至中書省了吧!
他焦急起來,急著去見她。便也不兜圈子了,直隆通道,“到了那時,微臣聽憑殿下發落。微臣不辯駁,隻是把事情經過告知殿下。賀蘭是自縊而死,並非臣所殺。臣原本備了盤纏和馬,讓他趁著天黑逃命,可是他卻卸下馬韁自掛於角亭。等臣發覺時,早已經氣絕多時。”他頓了頓,調整一下語氣方又道,“人死不能複生,殿下請節哀。賀蘭走前托臣帶話給殿下,他沒有對不起殿下。他在感情上對殿下…從一而終
。”
他說完了,自己也惡寒了下。從一而終這詞用得真是極不恰當,這樣形容男人聽著很怪異,但也出於無奈。他向來對斷袖之癖就不認同,男人同男人的愛情再可歌可泣,認真論起來還是彆扭的。
弘是漩渦裡頭的人,在他聽來卻是十二萬分的震撼。扶著抱柱感慨良久,複淒然問:“他還說了什麼?”
“賀蘭請殿下保重,”他不得不編出些說辭來安慰他,舔了舔唇道,“將來總有相逢的時候。臣也參不透,或者是說輪回之後再來尋殿下吧!無論如何請殿下仔細作養,旁的且不論,賀蘭如今草草埋在韶州官道旁,殿下不想給他另擇吉地牽葬麼?”
弘空空垂著雙手,仿佛神魂皆已經脫離了軀殼,顫巍巍在那裡站了很久,一聲不吭。
容與下意識環顧,東宮才辦了大婚,照理應當留有喜慶的餘韻。可目下看來,蕭瑟之外再無其他。不情不願的盲婚,葬送的是兩個人的一生。
弘漸漸回過神來,長出一口氣,“我明日著人篆刻
墓誌銘,等碑刻罷再往韶州運。墓誌…你說怎麼寫才好?”也未及容與接口,他背著手癡癡麵壁道,“衝襟朗鑒,風度卓然。鸞章鳳姿,居然物外。揮撼動風雲,顧眄生光彩…然一遷丹徼,遽變緹灰…嗚呼哀哉!”他幾乎用上所有溢美之詞,最終痛徹心扉地頓足一歎,再壓抑不住,掩麵痛哭失聲。
這樣一個溫和善性的人,哭得如此悲愴。他想不出勸諫的話,任何開解都不足以填補他失去大半條命的痛楚。他除了看著,彆無他法。
大殿外的內侍宮婢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黑壓壓在廊廡下跪了一地。鄭暍進來,惶惶不安地膝行過去,連連泥首道:“殿下…殿下,保重金體…”
容與在鄭暍肩頭壓了壓,“叫他哭,哭過就好了。你讓人備些參湯粥米,好歹求他喝一些。再這麼下去,恐怕身子撐不住。”
話畢退出正殿,放眼看去,東南角上一株白玉蘭迎風顫著花瓣。巨大潔白的一團,原先是惹人喜愛的,現在卻叫人十分沮喪。
甬道那頭,幾個宮婢簇擁著一位宮妝麗人匆匆而來
。他眯眼看,那女子眉心貼著雲母花鈿,額角有鮮亮的斜紅,兩鬢的茶油花子在太陽底下斜折射出耀眼的光。看打扮,十有八九是新納的太子妃裴氏。
他讓到玉階旁俯首行禮,那裴妃大概是被哭聲引來的,臉上還殘存著驚恐慌張的神情。瞥了他一眼,腳下頓住了,欠身道:“上將軍有禮。”
容與越發揖下去,“殿下客氣,微臣不敢當。”
原當她會急著朝殿裡去,可她腳下卻徘徊起來,要走又不敢走的模樣。看著麗正殿,嘴裡喃喃著:“這算怎麼回事呢、這算怎麼回事呢…早知道這樣,我寧肯當姑子去啊!”然後轉過臉來,怔怔望著他,“上將軍,你為什麼要殺賀蘭敏之?你殺了他,害苦了多少人!”
容與緊抿起唇,突然覺得深深的無力。這個逼仄的年代,看來所有人都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