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尋芳草(2 / 2)

地解開身上的軟甲,肢體沒有了束縛,他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汀州的話何嘗不是他想做的?他也有要去尋她的打算,隻是放不下麵子,害怕讓她誤以為妥協。

她一定恨他從不給她承諾,他沒有信口開河的習慣,如果辦不到,就不能為了討她一時歡喜而騙她。許她個未來,鏡花水月般觸摸不著,不是比一開始就清醒地認識殘忍麼?

他什麼都看得透,什麼都能洞悉,所有的大道理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這又代表什麼?愛情從製高點落下來,和他迎頭相撞,把他砸昏了頭。他滿腔不得舒展的鬱結,像禁錮在雞蛋殼裡,手腳蜷曲,時間久了痛得幾乎泛惡心。

他衝動起來,他不甘心,他要去找她。他們陷進個怪圈裡,你進我退的拉鋸戰,簡直要人的命!即便如此,還是沒有終止的覺悟,要繼續下去,纏鬥到死!

他奔出門,步履匆匆地往馬廄裡去,對副將的招呼充耳不聞,隻道:“我有要事,倘或兵部送公文來先放著,等我回來再辦不遲。”

他躍上馬背揚長而去,兩個月沒有下過雨了,飛奔

的馬蹄在黃土壟道上揚起滿天塵沙。正是熱鬨的時候,十字街上行人熙攘。他根本無法思考,像個罔顧人命的惡少。長鞭破空甩出清脆的聲響,來不及避讓的人被他的坐騎撞翻在地,竹籃竹籮滾得滿街都是…他管不了那些,他不是神明,肆意一回,有後話哪怕過了今天再說,罪和罰他都認領了。

他沒有來過集賢坊,進了坊門毫無方向,不知道哪一家是她的私宅。隻憑著感覺往前探,走走停停到了巷尾,仿佛隻消一眼就能辨認出來——載止?他看著那兩個字,驀然感到徹骨的寒冷。

載止麼?要建成個安樂窩?他無權反對,但至少有權嫉妒吧!他控製不住自己,要瘋了!二十七年來平順的人生,溫養成了止水一樣恬淡的心性。可是遇見她,他所有的自製力都渙散了。他憤怒、掙紮、無力、絕望…從清明世界落進混沌裡。他真的該去恨她,因為她的出現,他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墮落下去,誰都救不了他!

門扉半開著,這是女人獨住的悲哀,連個護院都沒有。她能耐再大,萬一有個什麼,是依靠半老的乳娘

?兩個少不經事的婢女?還是那個隻會趕車的布穀?

他咬著牙推開朱漆門,門裡是規整的庭院,精致婉麗,也不失體麵。沿著門廊往裡有亭台樓閣,一進的園子縱深處搭了花架子,架子底下養魚。他經過那裡駐足看,白玉缸裡漂著錢大的幾朵浮萍。天冷了,兩尾錦鯉幾乎停在那裡。頂上的薔薇藤偶爾有蟲蛀的木屑落入水中,這才懶散地搖搖尾巴騰挪地方,換了一處,照舊曬著太陽。

“喲,舅爺來了?”抽冷子身後有人呼,乍聽是嚇了一跳。

他回頭看,布暖的乳娘雙手抄在襟下,還是那副寵辱不驚的神氣,對他道了個萬福。

“她人呢?”這話說出來就有種混亂的錯覺,絕不是尋常的語調。仿佛篤定乳娘是知情的,在知情人麵前無須偽裝。

秀眉眼低垂,欠身道:“舅爺來得不巧,娘子才剛和藍將軍過郡主府去了。郡主殿下抱恙,娘子總要遵禮過去探望。”

後麵香儂手裡捧著尺頭經過,看見他忙停下招呼,

“舅爺多早晚來的?怎麼在外頭站著?快進堂屋裡,婢子給郎君備茶去。”

乳娘暗忖著,既上了門,躲是躲不掉的。有什麼趁早敞開了說,省得日後黏纏。因笑了笑道:“舅爺請吧!娘子走了有陣子,料著也快回來了。舅爺喝兩盞茶,說話就回來。”一頭引著道,一頭又狀似無意地嘟囔,“我原說時候不對,探病也沒有下半晌去的道理。隻怪藍將軍性子急,兩個人好得一刻分不開似的。叫我們做下人的怎麼說呢,說了也未必聽的…”又道,“舅爺這會子來正好,依婢子看,到了這地步,還是回洛陽議定了婚期為妙。橫豎搬出來了,不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兩個都年輕,血氣方剛的,萬一有什麼…不好看相。”

容與素來不待見這乳娘,如今她話裡話外頗有告誡他的意思。他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哪個底下人敢對他這麼說話,當即便極不受用起來。瞥了那乳娘一眼道:“你彆同我提這個,我今日來,不是為了給她訂婚期的。她若執意不回將軍府,那麼今後她的事我一概不問,她的婚嫁自然也與我無關。”

秀有些訕訕的,她也料到這位人上人不會對她有什麼好話。她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探探他的口風,隻是幾句話下來情形不太妙罷了。也是的,壓根就不用問!如果心裡能放得下,何至於還巴巴地跑了來?舅爺一向叫人琢磨不透,如今言行越發怪異,看樣子這兩個人是傻到一塊兒去了!

她不由歎息,一個糊塗,尚還有救。若是兩個都是這副樣子,要想徹底理清,恐怕真不是件容易事。

香儂那裡端了煎茶上來,綠油油的浮沫映襯著雪白的精瓷,是招待貴客最隆重的禮數。她沒察覺自家娘子和舅爺發生了些什麼,秀也不會吃撐了和她透露那些。她隻知道娘子帶著他們在沈府討過生活,不管好與不好,總歸還算有些交情。舅爺頭回上門,必須以禮相待。她們客氣點,舅爺心裡一高興,說不定就少為難娘子一些。

“舅爺請用茶。”她恭恭敬敬呈上去,“幸好藍將軍才剛派人送了茶餅子過來,否則這會子不知道拿什麼款待舅爺呢!郎君嘗嘗,要是不能入口,婢子再重煮去。”

這些人三句不離藍笙,藍笙和這園裡人走得近,他倒成了稀客,成了外人似的。

他不稀罕吃什麼茶,隻漠然趺坐在席墊上,做出了拒人千裡的姿態。秀和香儂也不好打攪他,皆退到堂外靜候去了。

稍過了陣子聽見門上有人說話,他穿過半撐的檻窗望。廊子那頭來了個人,正摘了頭上帷帽遞給乳娘。那乳娘定是和她通稟了,她前一刻還微笑著,視線掃過來,笑容便僵在臉上,成了風化的彩繪,一片片碎裂剝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