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歸來意(2 / 2)

他從沒這麼絕望過,未來渺渺茫茫,他看不見也夠不著。他高估了她對他的愛,是啊,本來就不堪的感情,枯守下去也許毫無出路。她是個聰明人,說撤出來就能撤個乾乾淨淨。

他跌跌撞撞走在雪裡,鵝毛大的雪片子沒頭沒腦撲過來,連眼睛都睜不開。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隻是漫無目的遊走。他聽見身後汀州的呼喊,有一瞬的清明,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見汀州慌裡慌張撐著傘追上來,“郎主要往哪裡去?這樣大的雪,外頭連路和溝渠都分不清了…”

他伸手接過傘,“我一個人走走,你不用跟著。”

汀州垂手站著,看他趔趄地往前走。不敢不遵令,

但終究不放心,便遙遙尾隨他。看他沿著城牆挪步,走一段停一會兒,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人唏噓。汀州慘淡地注視漫天風雪裡的背影,橫豎他和娘子的事自己也了解一二。這段情實在既荒唐又無奈。如今娘子要嫁人了,是不是能夠畫下句點了?他說不上來,也許能,也許不能。

再看郎主,他背靠牆磚站了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麼。突然沿原路折回來,腳步比去時快了很多。汀州躲避不及,隻有傻愣愣杵在那裡。心裡懼怕他發火,也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不想他從他身側擦過,連頓都沒打,隻道:“備馬,我要回長安去。”

汀州傻了眼,“現在麼?眼下風雪連天,連道兒都分不清,還是等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也不知他聽沒聽見,行色匆匆早已經去遠了。他無法,隻得籠著袖子往府衙後頭的飼馬間趕。

那廂藺氏聽聞郡主差人傳來的消息,一頭慶幸,一頭卻又難過。慶幸的是布暖終於答應出嫁了,總算能斷了容與的念想;難過的是肚子裡帶著她的孫子,要去續人家的香火,姓人家的姓。

知閒剛剛來鬨了一通,哭天抹淚地咒罵布暖和孩子,叫她板著臉喝退了。她真是越來越不耐煩應付她,要不是瞧著有這門老親,早八百年就打發了她。這麼不識時務的丫頭少見,明知道局勢堪憂,不忙著籠絡人心便罷了,竟還跑到渥丹園來夾纏。倒像布暖懷孩子是經她首肯,要動搖她將軍夫人的位置似的。

她歪在胡榻上隻顧歎氣,手裡的佛珠骨碌碌地撥,“這兩個月愁死我了,眼見著瘦了一圈。人家兒子功成名就擎等享福,我倒好,愈發的擔驚受怕。”

尚嬤嬤聽她抱怨,在邊上勸解,“誰家父母不替子女操心?人總有走窄的時候,你的福氣算好的。問問全長安去,哪個不眼熱你?如今遇著坎兒,就和菩薩涅槃一樣,是修行必經的。看開點兒,好歹挺過年下。等娘子出了閣,知閒娘子也不鬨騰了,明年開春不就太平了!”

“太平了?”她緩緩搖頭,“多大的事啊,哪裡那麼容易,隻怕我更加牽腸掛肚!兒子這頭穩當了,還得揪心那孩子。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像是一個豁了口的水囊,說到這裡就有萬分的牽連

簌簌流淌出來。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似乎不無懊惱,又夾帶了些恐懼的味道。尚嬤嬤嗓音低沉:“我聽說獨孤氏如今在雲中重又壯大起來,畢竟是元貞皇後娘家人,縱然獲了罪,再回中原為官也不是不可能。”

藺氏猛聽她提起這個姓氏,不覺胸口憋悶起來。惶惶然道:“你哪裡得來的消息?”

尚嬤嬤把手抄在襟下,側過身道:“我侄兒在雲中捐了個八品署丞,前幾日回京省親無意中說起的。我聽在耳朵裡,心裡直發緊,不知道該不該同你說。”

藺氏頓在那裡,半晌咬牙道:“我原以為獨孤家成了絕戶,怎麼又死灰複燃了!你可打探清楚,是獨孤郎這一支麼?還是宗族裡的旁係?”

尚嬤嬤在她驚懼的目光裡點頭,“是獨孤信這一支,當年獨孤懷恩謀反獲罪,獨孤家都撤出中原回到雲中去了。到底是望族,養息幾十年,還愁醒不過神來麼!如今怎麼辦呢,萬一…”

“哪裡有什麼萬一!”藺氏喝道,“管住嘴,誰能拿你怎麼樣!”

話是這麼說,可往事泄洪似的把她淹沒了。她閉上

眼沉沉歎息,宅門裡的生活看著光鮮,實則有多不易,不在其中的人無法體會。女人要爭兒子,有了兒子就有一切。她也是沒辦法,硝煙四起的妻妾大戰裡,誰能笑到最後,完全取決於肚子爭不爭氣。她是贏家,她在硝煙裡屹立不倒,順順利利執掌沈家二十年。現在對手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卻出現了新的災難。

她不由瑟縮,不敢去想,也不應該去想。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布暖身上來,“孩子怎麼辦?”

尚嬤嬤垂著眼道:“郎主的前程要緊,橫豎將來知閒娘子也會生,要個孩子還不容易麼。再說娘子獨個兒在載止過,藍將軍常來常往,焉知這孩子一定是郎主的?既到了這一步,狠狠心也就過去了。畢竟這家業根基是首要,為個孩子捅出大婁子來,不上算。”

藺氏抿起嘴,可不,留住這萬年基業,處處需要犧牲。一個未出娘胎的毛孩子,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