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是高門大戶,朱紅的門扉上鑲滿的虎頭釘,單是兩個金漆獸麵錫環就有幾十斤重,推動起來自然是笨重的。兩腋各有幾個小廝施力,門臼上才騰挪了那麼一點點,突然就被推回了原處。抬頭一看,原來是北門兩個都尉,帶了半個折衝府的兵力攻進來。一
時劍拔弩張的,竟像要開戰一般。
“真是反了!”陽城郡主氣得臉色鐵青,“撒野撒到我郡主府來了?”
那些軍士受命,向來不需過問情由。隻要頂頭的將軍下了令,小小一個郡主府全然不在眼裡。進了門檻並不妄動,左右鋪排開了,把府裡護院奴役困住,騰出了好大一片空地,留得容與和藍笙對壘。
郡主不比親王有儀衛,一旦強敵來犯,真就成了甕中之鱉。陽城郡主雖無奈,骨子裡也有傲性,暴怒道:“本郡主的府邸,誰敢亂來!給我關上門,我瞧今兒誰能走出去!等我稟明天後,非要誅殺你們這些目無王法的混賬!腳踩著我李家的地頭,吃著我李家的俸祿,倒敢欺負起姓李的來了!”
要去關門的小廝脖子上瞬間多了把帶著鞘的橫口刀,領頭的都尉給陽城郡主行禮,“殿下明鑒,卑下等聽命行事,或有得罪之處,望乞殿下見諒。”話畢躬身對容與叉手,“末將韓肅,前來複命。”
他看都沒看一眼,把布暖推了過去,“帶她先走,到了地方安頓好,我回頭就來。”
布暖拽著他的手不鬆開,眼淚巴巴地看著他。好容易團聚了,卻是這樣的現狀,弄得生離死彆似的。她覺得恐懼,刀劍無眼,他和藍笙廝殺,傷了誰都叫她難過。她不舍,他卻硬起心腸甩開她的手,惡聲惡氣道:“還不走?滾!”
她悚然一驚,調過頭去看藍笙。藍笙急起來,眼下形勢不由人,他沒想到容與居然會這樣毅然決然。他低估了他對布暖誌在必得的決心,也沒想到他早已如此處心積慮。是自己大意了,弄得眼下無兵可調。他有了失敗的預感,惶然道:“你不要走,為咱們的孩子想想。他還沒落地,你就要帶他去顛沛流離麼?你這樣自私麼?”
容與聽了斷然再忍不住,藍笙提起孩子,便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和布暖舉步維艱,完全有賴他處處作梗。他搶奪原本屬於他的幸福,霸占他的女人,叫布暖懷上他的孩子!思及此愈發怨恨,再沒了早前的情義,如今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他毫不猶豫拔出他的劍,回頭對韓肅吼了聲“帶她走”,然後舞動他金色的鎧甲奮勇迎擊上去。
太快,她來不及看,耳邊隻留下一片兵刃撞擊的滿含戾氣的聲響。恍惚還夾帶著呼喚,郡主的、乳娘的、香儂的、玉爐的…她跌進一架沒有窗的馬車裡,四圍蒙著厚厚的氈布,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馬車顛騰,漸漸那些聲音都遠去了,一點都聽不見了,她反倒平靜下來。瑟縮著裹緊了薄被,腳凍得木了。不敢屈起來抱在懷裡,怕窩著孩子,隻好拿手捧著取暖。捧了一會兒,發現手指粘在一起,指縫裡有了些涼意。試探著聞了聞,一股子血腥氣。想是先前光腳踩著了什麼,這才感到腳底裡隱隱作痛起來。
她心裡委屈,苦楚也說不清楚了,單就是想哭。仰天躺倒下來,腰眼一陣陣的酸痛,怎麼都不得勁。她在黑暗裡茫然睜著眼睛,終歸是害怕,也顧不上腳了,捏著拳頭墊在腰下。似乎酸痛減輕了些,可再細品品,又像是擴散了,繞到小腹上來。她緊張得大氣不敢出,慌慌張張把被褥圍在腰上。探手摸摸肚子,近三個月了,外麵看不出來,但自己知道顯了身段。
裡麵是她和容與的孩子,可是每個人都說那是藍笙的,恐怕現在連他也相信了。她想起他說孽種時咬牙
切齒的樣子,沒有彆的,隻是心寒。他自己一去那麼久,音信全無。如今回來,有什麼理由懷疑她呢?其實她也不傻,她想過是不是秀為了拆散他們,私自扣押了他的信件。於是她趁著秀出門的時候去找管事的薑嬤嬤,她和幾個婆子都是容與派來的,秀為了全心全意照看她,前院的事都交代給她們。若是有信來,也先經過她們的手。他指派的人,難道會坑害他麼?
可是沒有!她日複一日地等,仍舊沒有。她等得心都荒蕪了,不見書信,也不見有人傳口訊。反倒是知閒那裡,家書一封接著一封。抬頭上的“知閒吾妻”是他的筆跡,化成灰她都認得。那一字一句打樁似的嵌進她胸口,把她釘得血肉模糊。既然不通書信了,如今他又來撩撥她是什麼緣故?若論報複,沒有必要不是麼?他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他的?知道了是否就會強迫她墮掉?如果一直誤會下去,他又是否會看在和藍笙多年的交情上,權且留住這一條小命。
她長長歎息,既然重逢了,該說的話都要說開。她有滿腔的怨恨亟待發泄,她的孩子…她撫撫小腹,也是他的孩子!但卻被他稱作孽種,細想起來,這樣的
淒涼諷刺!
她側過身歪著,馬車顛簸著向前,不知要帶她到哪裡去。她迷迷糊糊合了會兒眼,聽見外麵商鋪的鬨年鑼鼓響起來。嗆嗆嗆地一連串疾敲,半天才迎來噔噔的鼓聲。大概是到了收市打烊的時候,各家開始應景兒湊熱鬨。銅鑼、鐃鈸、鼓樂此起彼伏,遠遠聽起來甚調和。
這個年他會和她一起過麼?就算疙瘩一些,煎熬一些,至少他會在。秀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個孩子。才經過一場混亂,她居然因這想法又高興起來。
她低頭喃喃:“寶寶兒,你阿耶會認你的。阿娘跪下來求他,一定要留下你…”